就是沈大哥練的那個毒掌,跟湘君兄你中的毒是一樣的。黑衣人著急道。我也是聽大夫說了道理,才曉得沈大哥練這毒掌有多傷身。他是參照以往所知的一些毒掌練法,每日在自己手掌上灑上少量劇毒藥粉,一邊逐步增加身體抗毒之性,一邊習練掌法。但這些毒最終都還是積在身體裡,沈大哥以往沒怎麼接觸過毒藥,這麼幾個月,哪裡能真正抗得住呢?這毒的效用,除了讓人心神恍惚,就是減緩人血的凝固,讓人一旦有了創口,就血流不止。所以馬斯中毒之後,中了你那一劍之創,才一直流血;沈大哥先前身上的外傷還好,但被那婆娘——那位——不曉得是不是你夫人的——傷成這樣,就是致命的了。如果不能解了毒,他血行不足,就算燒退了,也會再行反覆。
君黎又去看沈鳳鳴,只見他傷口都包紮了起來,人卻還是這麼醒著,張嘴像是微微透著氣。
他當然也聽見了這些話,只咧一咧嘴,微聲道,我是真沒解藥。再說了,開玩笑,解了毒我不是白練了?
不解毒你的命就沒了!君黎憤憤道。就算沒解藥,你不是有解毒的辦法的麼?
運功解毒的辦法……咳咳,如今就算想解毒,我哪有這力氣。
那你告訴我,我幫你運功。君黎道。反正你本來就要告訴我的,不是麼?
沈鳳鳴像是無奈,也只好道,那行,你……聽著。
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君黎依言而記,依記而試,依試而行,果然尋到了訣竅,原來是順著毒性,依照毒在體內的行路之徑順導,比自己強行逼毒好過百倍。運功兩重,他將自己和沈鳳鳴體內之毒盡驅,才總算能摸得出了他氣息脈絡走向,還想運力幫他緩解內傷,自己卻已無半分力氣了。
他只好休息。藥已煎好,黑衣人端來給沈鳳鳴服了,只見他不多時呼吸漸沉,便熟睡過去。
君黎到窗前透氣,大概自己也是體力耗得過劇,一股冷風吹來,竟不由打個寒噤。天色原本就昏昏沉沉,此刻接近黃昏,雨仍未停,更加陰冷難受。
湘君兄辛苦了。黑衣人便來道謝。
我……不叫湘君。君黎才有餘力澄清這件事。我叫君黎,三個月前在鴻福樓,我們應該見過。
黑衣人一愕。
等下若沈公子沒有什麼大礙,我也要告辭了。君黎道。我不是你們黑竹會的人,但……難得能認識諸位,也算是幸事。以後也許沒什麼機會相見,諸位都請多多保重。
黑衣人似含惆悵,一時室內安靜。又過了好一會兒,聽說沈鳳鳴高燒略退,君黎才鬆一口氣,拖著疲累的身體離去。
天色黑了。他走得很慢,不經意間,又摸到了馬斯的那面銀色圓牌。前面,再走不遠,就是顧家大門。
依依稀稀間,他覺得天空中落下的細物已經不只是細雨,而夾雜了微雪,飄飄忽忽,好像吸透、凝住了天地間所有寒意,紛紛灑灑。斜對面那間他曾在二樓悄悄看著顧家的茶樓也早早關門了,唯餘冷清,靜默。一切,真如在昨日,卻又如隔世。自己從顧家大門衝出來的那一天,他還記得。自那天后,他一次也未敢從這門前經過,連靠近都不敢,連看著都覺羞愧、內疚。如今那一切全都淡了,誰欠誰什麼,誰該為誰做什麼,忽然全都消散了。馬斯死了。他跟這個地方,是真的完全割斷了。
他輕飄飄掠上了對面的屋頂,從高處看著裡面大大的,卻空落落的天井。藉著顧家夜燈籠的些許微光,他能夠更清晰地看見雪如同無數的灰塵一般不停撲落下來,將這個夜都擾得變了顏色。
銀色圓牌麼……他最後一次看了看手中的圓牌,隨後,向著顧家的方向,輕輕將牌子拋了出去。一道弧光落在天井之中,他聽到輕輕的一聲“叮”響,是青石地被擊中的聲音。
什麼人?宅院裡立時有了反應,不多時,火把已將天井照得通明,君黎看到顧如飛走了出來,火光在他臉上閃耀著,好像他臉上的表情陰晴交替。他的目光定在了地上的圓牌上。君黎看見,他將圓牌撿了起來,然後,面色變了。他知道,他認得出來。他也一定知道這圓牌上的血跡代表了什麼。
是哪位英雄!顧如飛聲音一下哽咽了,舉牌向夜空四處抱拳。哪位英雄,請出來一見!
沒有聲音。靜謐的夜,除了雪,除了越來越大的雪,什麼聲息都沒有。
顧如飛喊了三遍,無人應答。他也知道這留牌之人是不會出現了,屈膝及地,高聲道,英雄替我顧家報此大仇,請受如飛一拜!
天井裡眾人都跟著跪倒在地。
君黎沒有出聲。——若你知道你此刻傾心傾身拜謝的是你如此厭惡的我,如飛少爺,你會怎樣?他心裡苦笑了一聲,悄無聲息地從夜暗裡滑走。
他不想接受他們的拜謝。他也不是來接受他們的拜謝。
轉過長街,他慢慢走著。雪正在愈變愈大。他抬頭,仰望深黑的天空,不知道自己眼中滲出的淚水,是不是能夠因為仰望,就不再流下。
【一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