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清風館後,李耀便去了詠陽殿,這個時辰正趕上傳晚膳,他便陪皇后一起用了,皇后自然十分高興,便又拉著他絮絮聊了好一會兒,方才讓他出宮。雖然此刻早已過了宮門關閉的時間,但李耀身份尊貴,,又常常進出皇宮,各宮門的侍衛也都是司空見慣,並不會過問半分。如常出了宮門,外面的扎姜早已候了許久,待李耀上了他那匹純黑色的馬,他也翻身上了一匹栗色馬兒跟在後面。此時春夜微涼,星疏月朗,李耀仰頭閉目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將手輕輕放在韁繩上,聽著馬蹄輕緩的噠噠聲,直到扎姜那略生硬的聲音突然出現:
“殿下,到王府了。”
“好。”李耀倏然睜開眼,手中不自覺一緊韁繩,又迅速地鬆了開,見角門外有兩個小道士朝他行禮,眉頭微挑,便問扎姜:“有客?”
“白雲觀觀主已在府裡等候殿下多時了。”扎姜接過李耀手中的韁繩,低聲道:“來者不善。”
“哦?”李耀嘴角一絲笑意,“本宮去會一會。”
說罷,他大跨步進了陵王府。雖然已是晚間,府中各處的下人們卻還是各在各位,誰也不敢有半分懶怠,李耀喜靜,所以陵王府無論日夜皆是一樣寂靜無聲。府中若非必要,是不準下人們說話交談的,之前有過幾個嘴巴閒不住或手腳太重聲響過大的,皆都是一夜過後便沒了人影,無人敢找,也無人敢問上一字半句,剩下的人更是心驚,雖然李耀對待下人既不打罵又很大方,但端了陵王府這一碗飯,人人都吃得小心翼翼。
“李觀主來陵王府,怎不提前讓人知會本宮一聲。”李耀走到花廳,見李道然背手站在堂中,雖然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尋常老道,一雙布鞋一件青袍,然而他精神矍鑠,雙目如電,卻是一見便知絕非俗人。他見李道然面色不佳,也不在意,仍舊微笑道:“今日因進宮去了一趟,回來便晚了些,讓李觀主久等了。府裡的小廝太不懂事,見您來了,也不知道派人到宮裡跟本宮知會一聲,是陵王府**的不好,還望觀主見諒。”
見李耀態度親切,禮數又是這般周到,李道然仍然青著臉,從鼻子裡“哼”出了一聲,草草做了個揖,道:“老道士不懂規矩,貿然來到王府,還望太子見諒!”
“觀主太客氣了,您能來,本宮高興還來不及,快請坐——”李耀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小廝,那小廝被他看得渾身一抖,趕忙上前將李道然旁邊的茶端了起來,喏喏道:“這茶涼了,奴才這就下去重新換了來!”
“嗯,去吧。”
待小廝下了去,扎姜也抱拳退至門外,他將門虛掩上,自己便在外面守著。李道然此時才看正兒八經看了李耀一眼,四目相對,他忍不住又“哼”了一聲,道:“老道士明人不說暗話。太子,京城這趟渾水你還沒攪得乾淨,為何要讓小月白進京!”
“月白遲早要回來的,她將來是我的正妻、是太子妃,以後會是李朝的皇后,她理當來到這權力的中心,來到這金字塔的頂端。如果她一直在那遙遠的小南國,在姚今身邊,我又怎能名正言順地讓她成為太子妃,讓這貴胄雲集的京城認可她,尊敬她?”
“可林家是罪臣!雖然你用太子登基一事將林鳳台從死罪變成了流放,可林府已經是沒落了!”李道然頓了頓,狠狠看了李耀一眼:“太子不要以為老道士的步雲觀被炸了,老道士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你根本不是為了你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只是想以娶小月白這件事為引,藉此掀開當年袁家的事!你想洗刷袁家的冤屈,想讓林家、焦家還有當年活下來的那些袁門舊人統統歸入你門下,你如今在朝堂上根基不穩,所以只能處處依附於皇帝,你想借此事滲入朝堂,在朝局中樹立你自己的隊伍,然後你就再也不用被皇帝牢牢掌控在手了!太子,老道士所言,是也不是?”
李耀的笑容漸濃,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卻輕輕擊了擊掌,似是讚歎道:“李觀主,本宮真的很惋惜,以李觀主和璇璣堂的實力,若能與本宮合作,這天下何愁不在我手?”
“哼,老道士對你的天下沒興趣!若不是為了小月白,老道士這輩子都不會再想和你們、和這李家有一星半點的關係!”
“李觀主此言差矣。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月白,說我是在利用她,可難道洗刷袁家的冤屈不是你李道然的心願?這麼多年你苦心蒐集當年的種種證據,不是為了有一日將袁友章之死的真相公諸於天下?這普天之下,除了我又還有誰能想得到那個早就被人忘了的袁友章!”李耀的聲音漸漸沉了下來,“難道李觀主以為,當今的陛下還會為他平反嗎!”
李道然沉默地低下了頭,他握緊的手在袖口中微微發抖,像開啟一個積年的櫃子,許多塵封的往事像空氣中彌散的灰塵,一下子撲到他的面前、侵入了他的眼耳口鼻,然後到了他的心底——曾幾何時,他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也曾和那人於朝陽星輝下有多許多宏圖大願,縱然他們對人生有著截然不同的規劃,可這並不妨礙他們成為最好的朋友,不妨礙他不遠千萬裡去袁友章戍守的苦寒之地請他喝一杯自己新釀的好酒,不妨礙已成為將軍的袁友章在完全不瞭解也不喜歡他那個江湖的情況下,對著一幫正要圍攻自己的江湖高手,豪氣干雲地說了那句,“若你們敢傷他半分,我袁友章縱拋下千軍不顧,縱打不過你們,也要與我兄弟同生共死”。
……
往事太多、太痛,回憶是撕開一道極長極長的傷口,內裡鮮血湧出,縱然過了這麼多年也不能癒合。李道然終於無聲地嘆了一聲,“縱然你是為了你自己,若能洗刷袁家滿門的冤屈,我,仍舊要謝你。”
李耀收斂神色,肅然朝他一禮:“這一聲謝,本宮不敢承受。”
“可是小月白……”李道然看向李耀,“她什麼都不知道!”
“該知道的,本宮會告訴她。其他的,她本就無需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