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姚今來到長平殿時,天空中炙熱的火球已經漸漸西沉,白色、灰色、沾染了橙紅顏色的雲正層層疊疊在天際湧動著,正熱烈期待那火球落入他們的懷抱,而偶爾掠過天邊的鳥兒,拖著長長的尾音嘎嘎叫著,彷彿是在提醒那昏昏沉沉的太陽,在天邊等待著它的,不是溫暖的懷抱,而是漫漫長夜了無邊際的黑暗。
陽櫻的長平殿中規中矩,一應陳設佈置都十分符合一個王后的身份,兩名侍女引路,姚今從正殿行至後面的寢殿,一路上除了花壇上的奼紫嫣紅中能看到些粉紅的朵兒,其他幾乎看不到任何粉色。
粉色,那曾是陽櫻最喜歡的顏色,但卻不是一個正室,一個王后該用的顏色。
侍女將姚今引入寢宮,姚今原以為陽櫻抱恙,此刻必然還在床榻上,沒想到她卻從屏風後走了過來,身上是一件淺粉色繡著蝴蝶的家常衫子,外面披了件白色的外衣。
“王后身子抱恙,怎麼起來了?”姚今說著,忙伸手過去握住陽櫻,立時一陣涼意傳至手中,她愣了愣,問道:“手這樣涼,臉色也不好,可是發燒了?醫署怎麼說的?”
“沒事,只是有些寒氣,養幾日就沒事。我一向身子好,做月子的時候都精神得很……大約是久不生病的人病起來,所以看起來便總是會重些。”陽櫻的笑容有些疲倦,但並沒有絲毫敷衍之色,她由著姚今小心攙扶,兩人慢慢走到內室的軟塌旁坐下,這才向旁邊的一眾宮人道:“本宮要和殿下聊些家鄉的事,你們都下去吧,若無傳喚便不必進來伺候了。”
“是。”
見侍女們都退了出去,姚今再次握緊陽櫻的手,但不知為何她卻沒有抬頭看她,目光落在旁邊的一座銅製的子母鹿擺件上,輕輕道了聲:“為什麼?”
陽櫻並沒有立刻說話,她看著姚今那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那樣堅定而溫暖地傳達著某種溫度和力量給她,抿了抿嘴唇,終於還是道:“因為我是陽櫻,我是那個曾經李朝皇宮裡默默無聞的小宮女,是那個沒有殿下,便沒有今日的陽櫻,所以當我看到這封信,我便知道我一定要拿給殿下看,不是轉述,也不能由人帶話,必須讓你親眼看到這封信。”
“可你偷偷將信從慕容靖那裡拿出來給我,他一定會知道的。”
“王上他……他昨晚就知道了。”陽櫻說出這句話後似乎有些難過,頓了片刻,但還是很快笑了起來:“沒有關係,他不會對我怎樣的,就算他生氣,一會兒也就好了。況且這信我已看過,我知道給殿下看了也無妨的,對王上、對閩國都是無妨的!”
“不是這樣的陽櫻,不該是這樣!我這一次來閩國,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曾以為你已經是一個真正的閩王后了,你做了慕容靖的妻子、為他生了嫡子、成了這閩國的**,你做的一直很好,是個王后的樣子——看看你自己,你早已經不是當年我身邊的那個小宮女了!你怎麼能想得這麼簡單,只是為了讓我知道這一切!你怎麼能不顧及你的夫君、你的王上,沒有得他的允許就這麼做呢?你這樣做他會怪你的!懂嗎陽櫻?他是閩國的王啊,你在李朝皇宮中這麼些年,難道你還不知道對一個王來說——”
“可我怎麼能讓殿下你背了這件事卻無法對我們解釋呢!明明我們是知道箇中緣由的!”陽櫻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聲音也微微顫抖著:“我要讓殿下明白,我、王上,我們是知道的!我們知道殿下絕對不是為了那幾個島才讓王相去那追山族,殿下對我、對閩國,從來都是真心的,是真心為我們!這中間就算有利益——可這中間更是有情意的!”
姚今的心裡像是傷口上結的一層許久的痂,每日想揭卻又不敢,只因不曉得裡面是否痊癒,可突然一日不小心將那層痂一下子全撕了,頓時又痛又癢,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活舒坦,又害怕著不敢看,唯恐那新生的肌膚脆弱得不堪承受——這般心頭滋味難言,她只得強做鎮定端起旁邊的涼茶緩緩喝了一口,是淡淡羅漢果泡的涼茶,微甜甘爽,喉頭微動剛要嚥下,卻不知道怎麼突然就嗆了起來,一時間茶水並著淚水灑了出去,姚今忍不住捂著嘴猛烈地咳了起來,一面咳,一面卻不知是笑是哭地喃喃著:“你傻啊,你傻啊!這有什麼關係!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誰會在意、誰會在意這些!連我都不在意,我真的不在意——”
“殿下,陽櫻在意!我相信遠在北方的魏帝陛下也一定在意!”陽櫻認真地握住姚今的手,她的眼中星光閃耀,無限溫柔地說:“殿下,我的殿下,我離開你了,龍姐姐也是,然後衛公子也——也不在你身邊了,只得你一個人在小南國,做著那看似風光的國主……可正如你剛剛說的,陽櫻看多了那皇宮中的人情冷暖,縱然殿下你是一國之主,又能有多少自在快活?又有幾個知心人知道你心裡的酸甜苦辣?那些坐在高樓上卻身不由己、強顏歡笑難道還少嗎?陽櫻和王上尚能相知相許相互傾訴相互安慰,可殿下你又能向誰說去?若是連陽櫻也因為這件事和殿下生了嫌隙,將這份情誼折損了,且殿下為了大局安穩又不能向我言明,而我知道了這封信上的內容卻不來相告殿下……殿下,陽櫻不捨得、不捨得!更為了魏帝對殿下你的這份真心,陽櫻更不捨得、不想讓你再錯失!”
她的話字字如珠,落入姚今的耳裡,更落在她的心上,她臉上淚痕尚在,閃爍的淚光中盡是不解與不信,她低頭,又抬頭,繼而不住地搖著頭道:“你胡說些什麼,胡說些什麼!”
“從鎏金臺上那一晚、到雲山、到殿下說要將我嫁與魏帝、到後來許多事情,從前或許陽櫻人在山中尚看不清,可自從我清楚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回顧往昔種種,再從王上口中知曉了許多往事,其實我已經看得很明白了。雖然魏帝那般高傲的性情不肯說出口,但他對殿下用的心,卻是至深至真,從來沒有要求過回報啊!為了殿下你,他的情意在這一望無際的疆土上豈止馳騁過千萬裡!可你大約從來不知道罷?王上不許我告訴你,我也以為自殿下送嫁兩位郡主去過魏國歸來,皚皚白雪中鋪就的鮮花大道,殿下還是沒留下,我以為魏帝對殿下的心已經淡了,可看看這信上所寫一一殿下,比起你和衛燕那難以相守的少時情懷,魏帝對你的真心難道就不值得你認真仔細看清楚些?難道不值得想一想,不值得你的回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