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靳連城接了李南傳的口諭,便立刻整理衣冠跪在大殿等候。這時已過晚膳時分,外面已是天色暗沉,大殿中卻仍然燈火輝煌,假山景觀上水流聲潺潺,花瓶裡放了幾株枝幹粗壯早開的瓊花,地毯上織著繁複的蔓草花圖樣,寶相花、忍冬花,大卷的葉片,四角是回字紋的,紅色為底,圖案則以金色為主,又用翠綠、湛藍等顏色跳色,靳連城跪在上面,目光只得直視這些花紋,一時竟看得有些眼花。他剛閉上眼打算歇一歇,身後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他知道是李皇來了,嘴角微揚,目光從地毯上向前移動——果然,身後門簾抬起,一個影子緩緩進了來。
“連城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嗯。”
李皇的步子很緩,彷彿是有意,他剛走到靳連城身邊便停了下來,繼而便轉身看向門口,並不出聲。
他不出聲,靳連城也仍舊保持磕頭的姿勢一動不動,兩個人都很安靜,連呼吸聲都一般地規律。良久,李皇突然嘆了一句:“當年,姚今第一次進紫宸殿,也是這般跪在這裡,像只哪裡來的野兔子,鬼精靈的。”
靳連城並不回話,只是又重新磕了一個頭作為回應。
“你和她一樣,卻不一樣。”
靳連城再磕一個頭。
“連城,你可值得一信?”
這一次,靳連城沒有再磕頭,他緩緩抬起頭,挺直身子對上李皇那深奧難懂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若不值,何必在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皇的笑聲迴盪在空蕩蕩的大殿上,然而那聲音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那笑聲裡盡是無情又冰冷,將這春日的夜晚,又添了幾分涼意。
“說得極好。若不值,你大可繼續和姚今在九城一江關起門來過你們的小日子,”李皇終於伸手拉他起身,“姚今她,從前一直是很信任你的。”
靳連城的聲音有些低,似是無限懷念,又帶著幾分酸澀:“陛下,姚今早已不是當年的姚今,從前,也早就回不去了。”
李皇炯炯的目光像是詢問又像是要看穿些什麼,穿過靳連城的皮囊,直擊內心,而靳連城並無一絲慌張,他坦然地看著李皇,由著他的目光審視自己,微笑著道:“連城相信,再沒有一個人能比連城更加了解此刻陛下的心情。”
“噢?怎麼說?”
“其實陛下並不在乎將誰繼入皇室,陛下在乎的是這個人以及這個人的背後是誰、是哪個家族、哪一方的勢力,這些勢力是否會影響當今的朝局的平衡、是否會致使李朝現在的格局發生新的變化,是否,能夠完完全全為陛下所用。而在這一切條件符合之前,這個人又必須有著皇室的血脈,或者說,必須能夠證明自己有皇室的血脈。”
“所以當你發現了這個契機,便費勁心機織了這樣一個彌天大謊,不惜藉著那場瘟疫讓靳家滅門,給你自己做了這樣一個難以戳破的身份;你千方百計把那些訊息吹進了莫東陵的耳朵裡,收買了一些人又滅了一些人的口,造出所謂的‘證據’給了他;你看準莫東陵的心思,賭他為了莫家、為了皇后一定會來跟朕提這樣的建議,你還賭寡人知道了這訊息明知是假卻不會立即否認——連城,這一局,你賭得很大。”
“若說是賭,難道陛下在得知這個訊息的那一刻、決定不否認的那一刻,不是在賭?賭連城能否布好這個局,賭我有沒有本事走到陛下的面前。”靳連城平靜地看著李皇,“若陛下賭贏了,那連城這一局縱使賭得再大,也不會輸的。”
“你,很好。”李皇良久才吐出這三個字,繼而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過去那些年,舒定山竟沒有看出來,陳城是這樣一隻沉得住氣狠得下心,又夠有心機的狼崽子。”
“過去的舒總看不出並沒關係。要緊的是現在,陛下看得穿也看得透連城,連城無依無靠,只有在陛下的羽翼下才能生存。”
“生存?”李皇摩挲著手上的扳指,“姚今、你,你們豈止是要生存。若談生存,寡人給了姚今錦衣玉食、天大的富貴,可她要的是什麼?自由,一個人封疆稱王的自由,寧可冒死也要脫離寡人的自由。”
“連城不是姚今。”靳連城恭恭敬敬地俯身下去,“陛下應該已經知道,連城與姚今,已生嫌隙。”
“姚今的心不野,她再蹦躂,寡人還不曾將她放在心上。”李皇一步步走回了龍椅上,坐在那個象徵無上權力的座椅上,他朗聲道:“可是寡人卻還不知道你的心,有多野?”
“魏國之北,南海之南。若陛下看得中,這便是連城的野心。”靳連城沉沉跪下,面朝那個高高在上難以企及卻似乎並不遙遠的地方,“在這個世界,連城沒有家人、沒有過去,身後更加一無所有,連城眼前唯有陛下,陛下是連城的君父,是主宰連城命運的人。請陛下,賜連城一生。”
“好。”
……
這一年的立夏,李朝傳出了皇子李耀被立為陵王,賜居京城陵王府的訊息,同時其生母靳長琴被追封為靳嬪,而李耀則記在皇后名下。雖然這位半路冒出來的陵王的身世引起了一些朝臣的頗多議論,但有了皇后和莫家的支援,且李耀在過去作為靳連城時也曾在小南國和密林有過種種功績,那些反對和懷疑的聲音不多久也就漸漸地沉了下去,畢竟沒有一個朝臣傻到非要去糾結皇帝家的私生子血統問題。雖然李耀沒有被立刻立為太子,但陵王這個名字卻是顯而易見,皇子封王多以封地的名字或別稱為名,而京城原名就是陵京,這樣的陵王與太子之間,也只差一個稱呼而已。
按照皇后的意思,原本是想讓李耀住在宮裡,但他卻說既非太子,住在詠陽殿則名不正言不順,且自己已經成年,理應自開府邸。皇后似乎很是喜歡這個養子,特特去求了李皇的旨意,在京城中選了一處皇家的園子仔細修繕了一番,派出身邊的大姑姑親自在府邸中張羅一切,又親自挑選府中侍女和下人。正在人們揣度著皇后和這位陵王的關係是否如表面一般和睦的時候,詠陽殿又放出訊息來要為陵王挑選王妃,一時間沉寂了好久的京圈便又熱鬧了起來,名門望族、朝臣權貴,但凡家裡有個女兒、侄女、妹妹表妹的,皆都躍躍欲試,都巴不得要將自己的女兒妹妹送入這陵王府。似乎所有人都全然忘記了,當西山王倒臺、太子失蹤的時候,他們也曾在家暗自慶幸,慶幸沒有將自己家的姑娘塞進曾經同樣風光無限的太子政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