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
紫金大殿硃紅色的正門被六個小太監緩緩推開,沉重的開門聲之後是躍然映入眼簾的滿殿鮮花,所有的主道、輔道、冬青臺和原本灰白的草坪上全都鋪滿了鮮花,一直漫延至皇帝才可以走的迎天龍板上,然後鋪滿一層層漢白玉的臺階直至殿門口。此時早朝已經結束,但滿殿大臣奉了皇帝的旨意都未曾離去,此刻全都走出大殿,按著各人的位階跪迎在道路兩側,儘管人人心中皆有萬千疑問,不知道是什麼人要來,竟用上了這麼大的排場,但看到連皇帝都十分鄭重地身著登基那日的金冠朝服,大家也就在漸漸蒼茫的一片大雪中各自就位,靜靜地垂首跪地,從低低的帽簷邊悄悄望向那條綿延至宮外的鮮花大道。
隨著溫子華的腳步緩緩到了紫金大殿門口,西邊的長鐘樓上突然同時燃起了十六支巨型煙花,每一支都是赤紅色的,那一朵朵巨大而不甚真實的煙花映紅了整片紫金大殿的天,連帶那鵝毛般簌簌落下的片片雪花也染上了紅梅般的顏色,而在這片美輪美奐的景色之下,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一頭青絲及腰,渾身上下不戴一件飾物,明眸皓齒神采飛揚,踏著鮮花大道傲然而來。
她不是在水一方的伊人,
她沒有傾國傾城的容顏,
她學不來嫻靜猶如花照水,做不得行動好比風拂柳,
亦答不出未若柳絮因風起,沒聽過燕山胡騎鳴啾啾,
她曾期盼自己最好的模樣,不過是和她的摯友能夠鮮衣怒馬,一日看盡長安花。
然而此刻她來了,她終於來了,正如溫子華在每一個謀算人心或是殺戮殆盡的夜過去後,疲倦無力快要崩塌的信念之上所想象和期盼的模樣,她走到了這裡,走過他的萬里江山,百里青嶺,十里鮮花路,一步一步踏過這層層冰冷的漢白玉臺階,踏過每一步他曾走過的路,走到了他的面前。
“姚今,你來了。”
“是。”
“我一直在等這一天。”
“溫子華,你承諾的一切,你做到了。”
“那你的答案呢?”
姚今沉默,她仍舊站在比溫子華低一層的臺階上,然而回首望去,蒼茫天地間,匍匐在臺階上的那些人,一望無際的連綿宮城,漸漸被白雪覆蓋的長長來路,她卻似乎是獨自站在一處孤寂寒冷的山峰之上,除了攀登比此處更高更寒的所在,她好像沒有其他可走的路。姚今突然想起了那個除夕之日,那個人站在高高的城樓對著凍得瑟瑟發抖的她說過的那番話——難道你不想要一個國家嗎?
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要一個國家,是這般孤冷寂寥的滋味,像李皇在城樓上遠遠看她離去的眼神,像魏帝勒著她脖子時她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像眼前這個年輕而孤單的帝王伸出的這一隻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這和她的衛燕、趙俞還有王相,他們一起有說有笑的那個小南國太不一樣了。姚今淡淡揚起嘴角,兩腮一絲嫣紅,明亮雙眸直視溫子華,膝蓋卻緩緩跪了下去:“小南國藩國主李姚今,才貌不配,身份不宜,特來退回與魏帝陛下的婚書,唯願邦交長遠,情誼長存。”
大紅的婚書,鎏金的字樣,姚今少見地塗著大紅的蔻丹,像是特意要匹配這雙捧著婚書素白的手,她的手舉得高高的,頭卻低下去,烏黑的髮絲從耳邊垂落,露出纖細的天鵝頸,有幾片雪花落在上面,溫子華伸手去拂,她卻微微側身避讓,空留年輕的帝王那隻空落落的手,最終也只得落在那頁大紅婚書上。
“姚今,你,真的想好了嗎?”
“是,而且,從未更改。”
“金沙河畔,晨鐘暮鼓,從未更改,是嗎?”
“是。”
“縱然是我,是你眼前這個人,也不更改?”
“南轅北轍,無需更改。惟願子華平安康樂,縱使今後歲月變遷,姚今也會遙祝,郎君千歲。”按照魏國的禮儀,姚今收斂衣袖,一拜、再拜、三拜,禮畢起身,她抬頭看著溫子華,盈盈一笑:“我的古詩詞一向學得不大好,這一句‘郎君千歲’不記得出處了,聽著很好,權當是借來一用,祝子華歲歲年年。”
溫子華目光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隨即溫柔一笑:“看來你的古詩詞真的學得不好,回去讓王相好好教於你——這一句‘郎君千歲’,我記住了,也收下了。”
“好,這一場也終於結束了。”姚今吁了一口氣,一把拉住溫子華正要收回的手,借力便上了一步臺階站在他的身邊,在他略有些驚訝的目光中,姚今突然負手而立,嚴肅道:“魏帝陛下,姚今千山萬水而來,途中不僅辛苦勞累險象環生,還差點丟了小命,您何不領著我欣賞欣賞這北國大好風光,也不枉我這一輩子來這一次。”
說到最後一句,姚今莫名覺得有幾份傷感,人愣了愣,而溫子華卻突然牽起她的手,朗聲道:“好,朕陪你看一看朕的魏國,朕的長青宮。”
“……好!”
紫金大殿前的這一幕,一度在魏國的歷史上流傳了很久,很多版本,很多杜撰,但無論時光如何流轉,傳聞如何演變,魏國的歷史上再也沒有過一個皇帝像溫子華那般鄭重對待過這樣一位來自遙遠南方的小國藩主,也再也沒有哪個女子,得到過長青宮宮門前十里鮮花開路、帝王執手雪中漫步的榮幸。許多年之後甚至有人說,若白雪之下的長青宮中還有鮮花盛開,那個得見花開的女子,將有一生的榮華,一世的榮耀。
這件事傳到後宮,尋陽家的兩位郡主自然是欣喜不已,畢竟是同族的姐妹,姚今得此鄭重相待,她們是姚今親自送來的,長青宮想必也不會怠慢,在閩國王府那一直惴惴不安的心也總算放下了。而身為貴妃的江映月雖然半晌不語,卻還是吩咐人將一隻精緻的手爐並一件白貂披風先行送到凜光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