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曆史悠久,在諸國之中,比之李朝還早了數年,而長青宮在歷代魏帝手上曾有過數次修繕和宮室新建,到了這一朝皇帝溫承先手裡,已是百年曆史。魏國的建築風格不似李朝那般喜好色彩絢麗多姿、講究細節,門廊樑柱多有雕刻和裝飾,這裡常年保持著一種**肅穆,木石皆用大料,顏色也多是深沉穩重,只有那帝王家專用的銅質鎏金頂,無聲地昭告著天下,這座巍巍長青宮的尊貴身份。
此刻慕容子華坐在長青宮一座清淨的小院中,看著面前火盆裡吞吐翻騰的火苗,青瑞炭上時隱時現的紅色,他的面色是難掩的凝重。剛剛從閩國傳來訊息,在奧園中他的大婚典禮上,珍妃不知所蹤,未能出席,閩王突發急症吐血昏迷,而原本應該出現的李朝和雅公主姚今,居然只派出她的貼身宮女代行大婚之禮,她本人卻根本未入閩國地界,仍舊在彩雲城一帶盤桓。反觀李朝那邊,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沒有國書問責,沒有派人前往,李皇對這位掌上明珠似乎真如潑出門得水,問都不問了。
母妃到底去了哪裡……王上他……慕容子華突覺陣陣不安,雖然他猜測自己的母親很有可能是為了避免因兒子沒有出席婚禮被問責而提前避開,而閩王是不可能傷害她的,可一下子出了這麼多狀況——還有那個狡猾的姚今!想到這個丫頭,他不禁心中惱火,她竟敢派個侍女代行婚禮,而阿靖竟然沒有給他傳信,八成也是被此女算計了。
“華先生,您在嗎?”
院門外傳來太監細細的詢問聲,慕容子華深吸一口氣,喝了口茶,平靜道:“在,進來吧。”
“皇上請先生到長鐘樓。”
慕容子華一愣:“長鐘樓?”
“正是,”小太監畢恭畢敬道:“皇上今日心情特別好,此刻正在長鐘樓上賞景,特命奴才前來邀請先生。”
“今日雖然無風,但天色亦青亦白,想必有一場雪不遠了。待我取個藥囊手爐,便隨你去。”
“是,奴才在此等候。”
不過一刻兒功夫,慕容子華披著一件素白的披風到了長鐘樓。因是連爬了九層才到樓頂,當他走到魏帝身邊的時候,不禁有些喘息不平。
“這九層長鐘不易走,瞧先生臉色都有些紅了,想必平時,甚少鍛鍊呀。”魏帝笑嘻嘻地指了指東面,“那便是我魏國綿綿青嶺,在此處觀之,最為壯闊,先生以為如何?”
慕容子華一面拿出手爐奉至魏帝手上,一面朝著那青嶺看去,不禁微蹙眉頭:“青嶺雖然秀麗壯美,可子胥觀之,卻有不一樣的感覺。”
魏帝看看他,奇怪道:“有何不一樣?”
“子胥只看到那邊的天空中,天色白中泛青,似乎是要下雪了。”
“哈哈哈哈,”魏帝摸著手爐,搖搖頭:“先生看錯了,那是青嶺映照天空之色,不是下雪。”
慕容子華微笑低頭,不再說話。片刻,魏帝突然發問:“先生看過這北方的雪景?”
“回皇上,子胥曾在雪山見過。”
“你去過雪山?哪年去的?”魏帝面色微動,看了一眼慕容子華。
“大約是在五六年前,想去一尋傳聞中的雪蓮花,可惜那雪山上白茫茫一片,雖然壯觀,卻是除了雪什麼也沒有。”
“除了雪什麼都沒有……是啊,除了雪,還會有什麼?什麼都沒有了……”魏帝似是喃喃自語,雙眼微微眯起,看著那遠處連綿不絕的青嶺,他的目光中陡然生出一束閃耀的光芒,將這個花白頭髮、常年浸潤在權謀算計中的陰沉帝王一下子變得年輕了起來,好像他又回到了青年時丰神俊朗、英姿勃勃的時候。魏帝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像是酒醉後面色泛紅,但又目光炯炯,嘴角似笑非笑,“年少時,有誰不愛高山麗水。可人啊,總歸要回到這俗世裡頭,再美的人,再好的景,再濃的情,最後也都是塵歸塵,土歸土——你說是不是啊,華先生?”
慕容子華微微欠身,“皇上所言極是,只是,皇上是天子,自然不可以俗論之。”
魏帝似不在意地笑了笑,便不再同慕容子華說話,只是自顧自看向遠方,青山迷霧,蒼茫天涯,誰也不知道,這個看似寬厚大度,心思卻深沉難測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麼。
此時正在五月,許多地方正是氣候和暖,最為舒服的時節。但大魏處在北方,一年十二個月中,大多數時間都是寒冷異常,而五月正是閩國短暫的春季過去後,逐漸恢復寒冷的開始。五月的第一場雪,和慕容子華的預計並沒有太大差異,在五月十五這一天終於悄然來了。從傍晚時分開始直到次日晨起,整夜的鵝毛大雪,整座長青宮彷彿變成了雪的城堡,外牆平直、沒有飛簷的宮殿,挺拔高聳的松柏,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這座本就巍峨肅穆的宮城,此刻更顯得孤傲清冷,若無那些值掃的宮人熟稔地在各條道路上清理積雪,慕容子華甚至覺得,這幾乎,是一座空城。
這一刻,他站在一條不甚主要的宮內小道上,仰望著那座漢白玉為底,高高佇立的紫金大殿,那是長青宮最雄偉的建築,皇帝的大殿。當年那個人正是從那座紫金大殿上,一步一步,踏著整個雪族人的屍體和鮮血,走上了那至尊之位。而有一天,他也會踏著那個人的屍體和鮮血,走上那個位置——慕容子華突然覺得一陣冰寒刺骨,不覺神思一恍,姚今的臉便出現在他眼前:她長髮如瀑,眼中星光熠熠,如朝陽似晨光,氣鼓鼓地對他說:你記住,我姚今今日承諾你所做的一切,將來你都是要還的!
會的,我會還的。想到這裡,想到還有一個人,等著他去“還債”,他不覺笑了起來。此時一個不知哪裡來的小太監,一路跌跌撞撞跑了過來,一下子撞在了慕容子華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