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是看出來了,開始時,眼前這團丁把自己和老哈當成了樂萬通的人,所以拿那無關痛癢的話來搪塞,企圖矇混過關。或許在他看來,反正駱家財大勢大,樂萬通也不敢對大小姐不利。
但是,現在他見兩人問詢駱府的防衛力量,他開始覺得情況不對勁,馬上便不願配合了。
這時,老哈瞥了謝宇鉦一眼,覺得這洋學生未免太婦人之仁了。但就在這時,大路上忽然遠遠地傳來鑼鼓聲音,聽曲目應該是一支嫁娶的隊伍,剛剛從哪處山腳小路轉出,正向這邊行來。
時局不太平,這山裡嫁娶,往往迎親送親的兩撥人同時在隊伍裡,並且,稍有餘裕之家,往往還會僱上幾個槍手刀客,一路護送,一來放心,二來場面。
老哈心下一凜,不自禁地瞥了謝宇鉦一眼,心道:這洋學生,手式雖然稀鬆,但耳力卻強。
剛才,要是馬上就對這團丁下辣手的話,只怕已然露了行跡。想到這兒,他眼珠子轉了轉,對團丁正色道:
“好,好。老子生平最佩服的,就是硬漢子。你既然不願說,我們也不來逼你。不怕實話告訴你,我們的確是樂萬通樂老闆的人,樂老闆早有言在先,那駱小姐是小輩,不好跟她計較。我們……只找那挑撥是非的駱三晦氣,你能不能帶我們進村,去找他?”
這一回,這團丁終於抬起頭來,猶疑地看了看老哈,又瞟瞟謝宇鉦,然後又看著老哈,磕巴著問:
“你、你們……真是樂萬通的人?”
這時,旁邊安撫著馬兒的長衫青年開口了: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道上的規矩。聽口音你也曉得,我們不是本地人。駱家跟我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我們道上混的,沒人付賬的活兒,我們從來不幹。這事兒,既是那駱三挑起的,那我們就去找他,只要帶上他,便也能交差了。對了,這位兄弟,沒事了,你起來吧。”
剛才,那嫁娶隊伍還在山後時,謝宇鉦的確隱約聽到了奏樂的聲音,他聽出這是喜樂,他也想過,這應該是迎親的隊伍,並正向這邊行來。
但這不是他勸阻老哈的主要原因。
他之所以阻止老哈行兇,是因為眼前這個團丁,像那牛二一樣,霎時間就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一個不願憶起的地方。
以前,謝宇鉦曾看過不少民國初年時期的照片。照片上,建築大多是灰黑色的,國人也大多是灰黑色的,一個個身體瘦骨嶙峋,神情麻木、渾渾噩噩。
這些照片,幾乎無一例一,大都是來華的外國人拍攝的。這些攝製者們,有的是傳教士,有的是獵奇的旅行家,有的巧取豪奪的強盜……還有的是侵略者。
後來,抗戰時期,侵華日軍拍下的虐俘照片,就更讓人難忘了。這些照片中俘虜們,大多反剪雙手,有的是國軍士兵,有的是普通百姓,他們往往被剝去上衣,露出牛二那樣搓衣板式的胸膛,在侵略者的圍觀注視下,他們同樣並不驚慌。
哪怕刺刀的尖刺從脅下或胸口透出,也只是微一皺眉。
謝宇鉦也想過,自己或許是誤讀了。這跟民國初年時不同,這些犧牲者們,此時更多的應該是一種視死如歸的淡然。
不管如何,這些照片記憶,在回到這個時代後,就在他潛意識裡愈來愈活躍,漸漸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現在,眼前這個團丁,同樣給他以這種印象。
這是,謝宇鉦生命和血脈裡,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眼見老哈就要大展辣手,謝宇鉦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上前阻止。
團丁半信半疑,磨磨蹭蹭地起身,瞥了瞥旁邊,見旁邊不怎麼說話的謝宇鉦雖也身形幹練,但一雙眼睛卻清澈得像個孩子,一襲長衫,氣質上斯斯文文的,與其說是道上混的槍手,莫如說是個山外來的洋學生。
不過,這也難說,這狗曰的時世,多少人早上起床,那七斤半的腦袋還在脖子上頭,晚上睡覺,就被人不知不覺地摘了去。這種事兒...…也實在多了去了。而且,像大小姐那樣的讀書人,不也一樣喜歡騎馬玩槍麼,讀書人淪落江湖,怕也是有的……這狗曰的時世。
想到這兒,他畏畏縮縮地抬眼,瞟著老哈,半信半疑,猶猶豫豫:“那、那……這馬和槍,能不能……還我?”
“對呀,我們只找駱三晦氣,帶我們找到他,你還辦你的事去。”聽了這聲音,這團丁不由又疑惑地抬頭,他實在不明白,這個長衫槍手為什麼總是和顏悅色,甚至都有些討好,他在害怕什麼,害怕我麼?
然而,這個團丁馬上就清醒過來,差點兒伸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個嘴巴。
自己是不是腦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