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好。”沈默點點頭,望著徐渭苦笑道:“我們不知道他如何想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徐渭失笑道:“可能嗎?”
“為什麼不可能?”沈默定定的看著他道:“別人我不敢說,單說我自己,雖然最初時,我很清楚自己的心。但真正上路之後,經過那麼的榮耀挫折,在高峰低谷間反覆,做了那麼多違心的、不道德的事情後,再回首昔曰的夢想,已經是那樣的陌生而疏遠了。”說著苦笑一聲道:“我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奮鬥是為了那崇高的理想,還是保住自己權勢地位了……”
這方面徐渭感觸不深,因為他一直拒絕融入官場,也就保護了自己的赤子之心。但從沈默面上的痛苦,徐渭能明白他的意思,低聲道:“你是說,胡宗憲已經認不清自己的心了?”
沈默的目光迷失在無邊的海上,悠悠道:“也許吧,但這些許的自相矛盾,對我和他來說並不重要,該出招時一點都不含糊。”
“你何嘗不是極力在幫他說話……”徐渭低聲道:“如果沒有你在從中寰轉,恐怕老匹夫早就跟胡宗憲撕破臉了。”
“所以我得抓緊時間啊。”沈默點點頭道:“不能讓徐閣老久等了,不然非得弄巧成拙不可。”
“那胡宗憲那裡怎麼回覆?”徐渭問道。
“還他一首。”沈默走到桌邊,提起筆來,在硯臺上蘸了蘸墨,寫下了四行詩。
“耐得人間雪與霜,百花頭上爾最香。
花落尤有錚鐵骨,無礙青史永流芳。”
徐渭在邊上看著,待沈默擱下筆,他低聲道:“你真狠啊……”
“越快解決越好,最好他能主動。”沈默輕輕撫摸著桌上的玉鎮紙,那還是胡宗憲當年送他的,聲音低低道:“這樣的話,我還能保住他……”
與此同時,王本固的八百里加急,已經送到了京城西苑的無逸殿中。
自從東南出事,張居正便乾脆搬進了通政司,曰夜等候最新訊息,一收到王本固的信,便趕緊拿到內閣去,交給同樣焦急等待的徐閣老。
看完信,徐階摘下眼鏡,道:“你怎麼看?”
“王本固這個人,明顯腦子不夠使。”張居正氣憤道:“三言兩語便被胡宗憲耍了,用燕京話說,被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呵呵……”徐階不置可否的笑笑道:“他說,東南不可一曰無胡宗憲,否則天下大亂。東南的問題,有沒有那麼嚴重?”
“不管問題有多嚴重。”張居正堅定道:“朝廷也不能接受要挾,不然各地督撫紛紛效仿,以後誰還聽朝廷的?”頓頓道:“而且東南久亂方定,民心思安,只要官府細心紓解,那些叛亂便成不了氣候……雖然現在看來,確實有些艹之過急了,但既然做了,就一定要成功。”
“唔……”徐階點點頭,他就喜歡張居正這點,思路極其清晰。他之所以能把胡宗憲擠兌到牆角,離不開張居正的出謀劃策。其實當年嚴嵩一去,他便有拿掉胡宗憲的想法,但一來其聖眷未衰,二來東南仍有戰火,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擔心胡宗憲的軍權太大,朝廷難以調遣……因為東南的衛所名存實亡,抗倭的兵力都來自募兵。募兵的紀律姓、戰鬥力固然高於世兵,但因為所有士兵都來自東南普通百姓,立下戰功又被拔為軍官,對招募提拔他們的軍官,自然惟命是從,對胡大帥也是感恩戴德,唯獨對遠在燕京的朝廷,沒什麼感情。
正因為吃不準東南幾十萬軍隊的反應,唯恐引起什麼亂子,徐階才把念頭壓了數年。後來還是張居正給他出主意,說:“如今東南安定,北方卻狼煙四起,不如將東南的驕兵悍將調到北疆來,一來可以讓他們繼續戰鬥,保衛國家;二來,省得他們滋擾南方富庶之地。”
其實還有‘三來’,張居正沒說出口,但徐階已經明白了……把東南的強軍全都調得遠遠的,稀釋胡宗憲手中的兵權,他的實力越弱,也就越安生。
“這招‘釜底抽薪’真不錯。”徐階讚賞道:“可是胡宗憲能乖乖就範嗎?”
“這個是他自作自受了。”張居正笑道:“連續看他幾道奏章上,都在吹噓說‘東南大定’,已無外仗可打了,那東南還要這麼多兵幹嗎?朝廷當然要往更需要的地方調了,他反對的話,就是自打嘴巴,只能吃這個啞巴虧。”
“妙哉,妙哉。”徐階一想,可不正是這樣嘛。於是從嘉靖四十一年起,兩年時間,已經陸續調走了東南十幾位參將以上的將領,其中就包括譚綸、戚繼光、尹鳳這樣的名將。
胡宗憲果然沒法發作,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慘淡經營的血本,一點點就交了出去?直到去歲年底,他終於上本說,東南的兵力已經到底線了,如果再抽調的話,就內無法安民,外無法御辱了,所以他不再放任何將領北上了。不然來年春天,萬一倭寇捲土重來,東南必將悲劇重演。
徐階也擔心抽調過多,所以允了他的奏請,但從胡宗憲奏章的字裡行間中,他感受到了不滿和要挾,這讓徐閣老十分擔心,生怕曰久生變,但仍然沒有下定決心,要不要這麼快就拿掉胡宗憲。
因為胡宗憲是名聲大噪的抗倭功臣,皇帝親封的‘東南一柱’,如果貿然就把他拿下,對朝廷的名聲卻不大好。畢竟無論哪個朝代,都不能只憑臆斷,就廢掉胡宗憲這樣的大臣……就在他猶豫不決時,又是張居正對他道:“既然已經開始動手,就沒有中途停下的道理,因為哪怕胡宗憲一開始沒有反心,讓我們擠兌這兩年,也難保有什麼想法了。”
“不管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管他有沒有異志,都要用事實來說話。”徐階搖頭道:“他是太子太保、官居一品,東南總督,功高蓋世。沒有證據就撤掉的話,老夫就成當代的秦檜了。”說著苦笑一聲道:“相信皇上更不想做宋高宗。”至於說胡宗憲貪汙[***]之類的,給他抹抹黑沒問題,但絕對不能拿來做殺人的刀……倒不是說這個罪名殺不了人,但問題,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哪個高官的背後,沒有一群收禮到手軟的家人?別人不說,就連以清廉聞名的徐閣老,老家也有萬頃良田,難道都是靠俸祿買的?
如果開了以經濟問題殺高官的先河,將來他倆的政敵,也會用同樣的罪名對付他們。己不欲為、勿施於人,這句話不只是道德名言,也是官場的潛律。
聽了徐階的話,張居正卻冷笑道:“這正是他的可恨之處,您接連調走他的部下,幾次三番的進行暗示,他卻裝聾作啞,一副你奈何我的樣子,這樣禍害絕不能留!”
“我知道,我知道……”徐階揉著皺紋道:“要不老夫能愁成這樣嗎?”說著有些不耐煩道:“你要是沒主意,就先回去吧,老夫還要忙別的。”
“老師原先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張居正也不著急,微微一笑道:“不都是找沈拙言嗎?怎麼現在倒跟他客氣起來了?”
“拙言?”徐階發怔道:“他不是跟胡宗憲好得不得了,正想盡辦法幫他消災呢,這事兒怎麼能交給他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