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村的房屋近幾年由上級統一翻修過,不但修葺一新,而且改造成了集中供暖、供水,條件不比城市裡的樓房差。趙家的房子也是一樣,紅磚鋼瓦的新房兩間,還帶著個種了刺玫果樹的小前院,很是整潔。
我們進了院,高兵明明有鑰匙,卻不開鎖,只是敲門。
見我看他的眼神異樣,他苦笑解釋:“我爸不讓,非得他自己開門,不然生氣!”
高兵認趙春泉做了乾爹,一直都管他叫爸。
片刻之後,一個五十歲上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開了門:“回來啦,凍壞了吧?”
隨即他看到了高兵身後的我們,臉上露出笑容:“他鐵叔,你怎麼來了,這兩位是?”
他看向我的同時,我也在打量他,這個男人消瘦不堪,兩腮塌陷顴骨高聳,眉眼依稀和趙妍略有相似,鬢角已然有些花白,但眼神依然明亮,看人時帶著軍人特有的警惕,但有氣無力的聲音透出了他的虛弱。
他穿著一件洗得已經有些發白的六五式軍裝,四個兜的,六五式軍裝沒有軍銜標識,戰士的兩個兜,四個兜的說明是幹部。這種軍裝很結實,不易磨損,但他身上這件,領口袖口卻都已經磨成了毛邊,這絕非只為了節儉,顯然也是他不願意把它脫下去。
真正讓我動容的,是他的褲子,那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勞動布褲子,不同的是,兩條褲管齊膝剪斷,斷口用鞋帶繫緊,即便如此,還有一截是空蕩蕩的,搭在輪椅上,微微晃著。
我主動上前,伸出雙手與他相握:“您好,我是楊林,這是我弟弟楊樹,是高兵的朋友。”
趙春泉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神情一僵,隨即別有深意的笑了:“快進屋坐,外邊冷。”
眼看他自己划著輪椅轉身,我連忙上前推著他進了屋。
進屋是灶房,收拾的還算利索,但灶上的鐵鍋裡,那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米粥,還是看得我心裡很不舒服。
推著他進裡間,我一眼瞥見牆上掛著趙妍的遺像。
她那俏麗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笑容,好像在為我的言而有信感到慶幸,只是這黑白相片勾勒出的笑容早沒了應有的神采,反而怎麼看怎麼透著一絲悽傷和悲苦。
我略感慚愧的挪開了視線,見炕前擺著張老舊的八仙桌,一小碗所剩無幾的鹹蘿蔔,兩副空碗筷,卻聽趙春泉道:“還沒來得及收拾,讓你們見笑了。”
高兵聞聲趕忙收拾了碗筷去灶房洗刷了,他一走,趙春泉臉上僅有的一點笑意就不見了:“他鐵叔,是不是小兵又惹什麼豁子了,你快跟我說實話。”
鐵成不善撒謊,只好乾笑:“哪有的事。”
趙春泉不理他,轉向我:“小老弟,你們是公安吧?小兵犯了什麼罪?”
我忍不住笑了:“趙叔,您放心,我真的只是小兵的朋友,我手上的槍繭是當兵時留下的,小兵剛才騎車不小心摔了,我們才把他送回來,您放心,真沒別的事。”
我知道,自己手上的槍繭和高兵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樣讓這個老兵起了疑心,別看他纏綿病榻多年,這警惕性卻是融進了骨子裡,並未被病魔消磨殆盡。
趙春泉如釋重負,眼中神光也散了:“這孩子,整天毛毛愣愣的,讓你們費心了。”
我笑道:“要說沒別的事也不對,除了送他,鐵村長也是代表村委會,專程來看看您。看您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這眼看也要過年了,家裡的年貨辦了沒?”
趙春泉想都不想就乾脆的擺手拒絕:“我一切都好,家裡什麼也不缺,不用組織操心,更不能再給村裡添麻煩了。”
他這麼冷硬的態度,讓我一時不知怎麼接話。
鐵成卻看不下去了,氣急:“你就嘴硬,每次你都這樣!”
我看了看鐵成,鐵成氣不打一處來:“他這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上面每次派人來看望他,他都這好那好什麼都好的,生怕欠了別人的情,就怕給組織添負擔!”
說著,他手指屋子劃了一圈:“可也不看看,這個家還有啥?”
鐵成也是個不善言辭的主兒,但說到義憤處,老眼微紅。
雖然他們什麼也沒說清楚,但從這簡潔到極點的屋子看來,的確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除了一臺老式大腦袋電視之外,沒看到任何家電。
趙春泉神情苦澀,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無力的申辯:“還完賬就好了,眼看就還完了,他鐵叔,你別沒事找事,當著兩個孩子的面,你說這些幹啥!”
“幹啥?我就想讓他們看看,我老鐵成是不是那種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
說著話,他突然閃身按住了輪椅上的趙春泉,不顧他掙扎,三兩下把他的褲管扯開,捲了起來,露出了他僅剩的小半截腿,只見截口處已然潰爛,爛肉裡露出了白森森的腿骨!
即便是我這種見慣了殘肢斷臂的人,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樣的傷勢,他是怎麼忍得住疼,坐在輪椅上,還能跟我們談笑如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