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有朱厚照命令在前,但在這個當口,晴雨想睡個舒舒服服的覺卻比登天還難。她覺得自己捲入了一場設計好的陰謀。而她之所以成為這砧板上的一塊肉,一定有朱厚照自己的考量。這件事為什麼不找江彬呢?是因為他的臉太容易辨認,所以喪失了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的權利?還是棋局早就鋪排好了,自己也只是其中一環罷了?
晴雨就這麼愁腸百結地再一次進入了夢鄉。在經歷了幾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後,於一片外來的嘈雜聲中,晴雨恍惚間回憶起了正德九年正月裡那次逃離豹房的契機……
那天是元宵佳節,夜裡,乾清宮正舉行盛大的宴會。為了彰顯節日的喜慶氣氛,裡裡外外都按照朱厚照的意思,掛滿了款式別致有趣的彩燈,那絢爛奪目的光芒將整座宮殿襯托得如同一隻全身發著熒光的巨獸,正精神抖擻地立在黑夜之中。
朱厚照和三位後宮妃子狎暱地坐在席邊,他一邊暢快地飲著酒,一邊與其中一位姿色最為豔麗的妃子玩他最近沉迷的牌九。皇后和另一位被冷落的妃子尷尬地坐在一旁,為了掩飾心中的不甘,不約而同地佯裝出一副莊重肅穆的樣子來,好像她們根本不稀罕那種以自然的狀態便輕易獲得皇帝寵愛的本事。
張太后坐在離朱厚照稍遠一些的席位,看著自己僅存的兒子如何視皇室禮儀如虛設。為了表明自己從未放棄過對皇帝的諄諄教導,她安奈下自己的怒火,好言相勸道:“吾兒,上元佳節何不好好欣賞這滿屋燈色,而要如此胡鬧呢?”
朱厚照無視太后的規勸,堂而皇之地為自己辯護道:“母后,兒臣可是為了後宮生活和諧安康而煞費苦心呢!”說罷,他視若無人地把頭埋在寵妃的酥胸中,毫無避諱地隔著衣服作吮吸狀。
太后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把臉撇向一邊,她的表情好像在說,後世可千萬不能將皇帝頑劣不堪的緣由怪責在她頭上,她可是已經竭盡所能地教育皇帝了。
這時,內閣首輔楊廷和像往常一樣,一逮住時機便向皇帝進言。畢竟,皇帝對待早朝的態度總是能免則免。難得有機會見到皇帝,他還不把這段時間中對朝政的看法一一稟報了。於是,他離開席位,正顏厲色地走到朱厚照面前,向他作揖道:“臣聽聞陛下又和往年一樣,為了上元節置辦的燈具、煙火等所費不貲,雖然這些玩物著實為皇宮增色不少,但請陛下切勿忘記尚且處於疾苦的黎民百姓!”
朱厚照道:“楊閣老,你也太過杞人憂天了吧。朕雖然貪玩,但從未有一天忘記自己的身份,何況李白有句詩寫得好,所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在這良辰美景之前,就不必再板著副面孔,向我說教了。”
然而楊廷和也和朱厚照一樣,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他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臣聽聞這樣一個故事,春秋時期衛桓公的異母弟州籲弒兄奪位後,不收斂性情、勵精圖治不止,還鼓動魯國、蔡國等國一同攻打當時國力雄厚的鄭國。魯國的君臣一致認為州籲這麼做無異於‘玩火自焚’,便只是象徵性地派了一小部分兵。州籲對外發動戰爭的國策使得衛國百姓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惴惴不安的恐懼之中,因而每天都怨聲載道,衛國國力因此日漸衰微。州籲在無計可施之下,只能去找前朝老臣石碏討教治國之法,卻最終被石碏用計殺死,直應了那句‘玩火自焚’的讖語。”
朱厚照聽完這麼一長串話,臉色“唰”地一下白了一大片,那位被她摟在懷中的寵妃見勢乖乖地正襟危坐,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朱厚照雖然有些難堪,但他為了保持風度,不為所動地“哼”了一聲,說道:“楊大學士,你這話裡有話的,不像只是在嗔怪我的生活作風啊?”
楊廷和道:“陛下擅自將京軍與邊軍對調已經一年有餘,自邊軍留駐京師以來,日夜操練,有違祖制,臣認為十分不妥!”
朱厚照掏了掏耳朵,表示對這套說辭早已厭煩。
楊廷和毫不氣餒地接著說道:“臣還聽聞陛下的義子江彬為人狡猾多詐,屢次借錦衣衛的身份罔顧法紀,為非作歹。萬望陛下謹記昔日八虎的教訓,切勿再寵信奸佞!”
朱厚照擺了擺手,本來懶得搭理他的,但越想越氣,便斥道:“我說楊閣老,你怎麼越老越囉嗦了呀,這些話你講了不下千遍、萬遍,我又有哪一次真把它們當回事兒了?你快下去吧,別叨擾了我過節賞燈的雅興。”
楊廷和作揖答道:“微臣告退。”灰頭土臉地回到席位上,心想,該說的我可都說了,以後要是闖了禍,我再幫這個小祖宗擦屁股吧。
端莊、典雅的宮廷舞蹈表演完畢後,朱厚照已經因飲酒過量而臉頰通通紅,他藉著五分醉意大聲問道:“接下來的煙火表演,翻來覆去就那麼幾樣,朕早就看膩了。不知各位愛卿有誰準備了新玩意兒,呈上來,許大家一起賞玩?”
毫無準備的眾人錯愕地左顧右盼,想看看誰那麼有先見之明,早早地備好了博取皇帝歡心的籌碼。
這時,從南京遠道而來的寧王朱宸濠自信滿滿地上前進言道:“陛下,微臣特意從南京帶來了一批別出心裁的燈飾,希望陛下莫要嫌棄地方工匠的手藝。”
朱厚照一聽就來了興致,道:“好你個寧王,有好東西也不早點拿上來,難道是想等這宴會結束了,再帶回去獨自欣賞嗎?”
寧王諛媚一笑,道“豈敢。”然後轉頭對身後一早打過招呼的太監說道:“快把東西呈拿上來!”
只見太監接連搬上十來座高度不等的扁平狀彩色燈具,這些燈具即不同於一般的六角、八角宮燈,也和皇宮中已有的那些蟠桃、祥雲、寶塔等樣式的彩燈區別開來,而是全都做成了栩栩如生的人、獸形象。
寧王自豪地說道:“且讓微臣為陛下一一介紹。”他指著一座以步態婉轉的女性為外形的燈具道:“這位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洛神。”他又指著第二座以手持弓箭的男性為外形的燈具道:“這位是彎弓射日的后羿。”
朱厚照不耐煩地打斷他道:“停停停,這些喜聞樂見的神話人物有什麼看頭,你快把放在最後面的那三座燈具的出處說清楚就行了!”
只見那三座燈具分別被做成了猙獰的野獸狀,煞是惹人注目。
寧王道:“這三座全都出自《山海經》,分別是六足四翅的帝江、魚形人面的赤鱬和狀如獼猴的長右。”
朱厚照聽了之後稍許有些失落,他原以為可以見到在他想象之外的事物,但他為了表示對寧王做出的努力的肯定,故作高興地說道:“嗯,我很喜歡這些,除了畫工有些差強人意外沒什麼毛病!”
寧王聽到這番評價後表情立馬僵硬了起來,心想,朱厚照這小子是在奚落我寧王府沒有本事吸引能人異士做幕僚,還是在炫耀他手中有數不勝數的藝術珍品?但他為了將自己的進獻繼續下去,立即調整心態,和顏悅色地說道:“啟稟陛下,這些燈飾的厲害之處不僅在於它們的外形。”
朱厚照道:“哦?”
寧王道:“每座燈具背後都貼有特殊的材料,將它們粘在牆壁之上,配合燈內燭火的輝映,別有一番盛景!”
朱厚照聽後,即刻下令道:“來人,按照寧王的意思,把這些燈飾都粘到庭院的外牆上面。在場的諸位,隨我一同出去賞燈吧!”
眾人移步後,一齊在樹影婆娑的庭院裡對著各式彩燈指指點點,猶如街上喜迎節日的尋常百姓。
朱厚照左擁右抱地摟著後宮佳麗,在人群中一邊穿來穿去一邊高談闊論,好不愜意快哉。但在這不起波瀾的平淡時刻,朱厚照那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似乎湧動著某種捉摸不定的情愫,那是對超越尋常生活的強烈渴求,一種不可撼動的偏執。沒多久,他就厭倦了這種附庸風雅式的賞玩,他想盡快結束這場索然無味的宴會,順道把他中意的幾座燈具帶回去給他的一眾親信們把玩。
朱厚照騎著馬晃晃悠悠地正欲要出西華門,他的身後跟著一隊騎著馬的侍衛,馬拉著放在裝有車軲轆的木架上的已經熄滅了的燈具。
這時,遠處突然火光沖天,匆忙趕來的太監慌慌張張地稟報說:“不好了!乾清宮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