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委婉沒有,凌德儀既然開口求賜教了,虞昭便毫不吝嗇直白開了懟,一口氣說出的話,直擊關鍵處,霎時就將凌德儀塌了半邊的臺子徹底拆成了個零七八碎糟攤子。
如同自討苦吃,凌德儀因羞窘而臉微發紅,暗裡有些後悔,恨自己一時腦袋發昏重提了先前那事,此舉著實是在自尋羞辱,因此,又不能反駁虞昭什麼,只能厚著臉皮,態度越發卑恭道:
“嬪妾知錯,也請妹妹不吝賜教”
細想凌德儀要死要活地鬧來鬧去鬧騰出這許多事端,若要對此做出個評價來的話,總結起來,可不就是一句話能夠形容完全——吃飽了,沒事做。虞昭想到此處,嘴角不忍嘲諷地向上勾了勾,冷聲問凌德儀道:
“人是凡胎肉體,食五穀充腹而生,本是順應天道自然之規律,飢苦之苦,違背自然而生,算是人間疾苦最首,最是難捱,你說你已經絕食幾日,那這幾日,可感受到這等苦楚的艱辛了?”
絕食一說,本是虛假的,凌德儀只是說出來做做樣子想博個同情,如何能真正感受得到飢苦呢,虞昭明明也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戲,此時還非要問出這個無謂問來,除了是在表達嘲諷外,還能是為何?
面對虞昭的諷刺,凌德儀一張虛偽的臉皮,被無形中撕的發疼,越發覺得難堪,面容上以脂粉堆砌裝扮出來的蒼白憔悴的臉色,已經擋不住窘紅外露。所做的偽裝,快要全數被拆穿,她再無一點顏面發聲,只能默默受辱。
“你自然不曾感受過……”
她從不曾感受過的疾苦,卻是虞昭自小是感受著長大的,此時虞昭身處華麗殿堂,身著暖身錦衣,再次談起這話時,如同回憶如同感嘆,語氣輕得,如同不大在乎一般,可說給凌德儀聽的道理,卻每一個字都是蘊著滿滿無奈的現實:
“你可知,受飢苦之人,光只是面容憔悴,才不至於稱得上苦態盡現,本宮不知人真的絕食八九日會是怎樣個下場,但據本宮所知,人若一兩日無食入腹,渾身無力,腿手更是發軟發顫,別說提筆做文章了,只怕連一根火柴棍都拿不出力氣去打燃。四五日若還無食入腹,腹中心腸,就會翻湧痛入刀絞,致清醒時生不如死,昏睡時不得安眠,此滋味,說是痛不欲生,也不為過。”
一字一句中描述的苦,那都是虞昭小時拿瘦小身板咬牙硬忍受過來的,她回憶描述起來,觸動由衷,呼吸控制不住地不順暢一滯,楚子凱聽著,也知她這實則是在暗暗將苦痛過往感受訴出,亦是心頭憐意氾濫,心疼得緊,握住虞昭手的手,不由自主將力道放得更緊了些。
而反觀凌德儀,這個成日只會喊口號愛搞虛無形式的贗品苦修者,碰到了虞昭這真正將苦難償盡才得道昇天的真佛,即刻就被襯照得原形畢露,自行慚穢,將頭埋的更低了些,再也沒有勇氣發出一聲響動。
舊苦再難捱,也都成了過去了,虞昭本是個從來不願拿過往煙雲說事的人,今日提起,也並不是為了吹捧自己受過的苦,只是見凌德儀這等人總是閒得腦筋搭不對獨愛無緣無故折騰麻煩的樣兒,十分不解,不解之餘,又帶著三分不平。
輕輕拂開楚子凱拉住了自己的手,虞昭隻身行上前幾步,蹲身隨意在落了一地上的凌德儀親手所謄下的手稿中撿起一張,展開看後,先是點頭讚道:
“凌德儀這一手行書,筆鋒落得精妙絕倫。相間而行,如雲行流水,穠纖間出,非真非草,離方遁圓,乃楷隸之捷也。此等作品,所做之人必然是從小得名師教導,再有成千上萬遍名帖佳作供其人臨摹後,再以極細穩之筆力落於紙上,才能得出一篇的。”
誇讚完畢,虞昭又抬眼掃視書房四方,觀過牆上數幅字畫,失聲諷笑一聲,搖頭道:
“你書房裡,院裡,迴廊下,上百篇文章,皆是這樣的上作,每一字每一筆的筆鋒,皆是落得利落漂亮,若你說都是你空腹數日,忍著飢餓的苦楚,靠綿軟顫抖的腕力作得的,本宮覺得,是極為不合理的。”
這一次的謊被虞昭看穿,凌德儀好似又是因敗在了細節上一般,實則細想便覺不然,凌德儀分明是敗在了她與虞昭今生所經歷的事態懸殊差距之上。
從小在富足之家被精養培育成人的孩子,與自小就落在山野間為求一口活命之食要拿性命去歷險打拼的孩子比起來,衣食住行什麼都佔了絕佳優勢,唯一短缺的,大致就只有這一份充滿磨難艱辛的實際經歷了。
真正可憐過的人,雖過後不常願提起往事,但絕對一輩子都會記得自己可憐無助時的樣子和好受,虞昭亦然是如此,她自幼食不果腹,在破屋中安身,迎著凌冽寒風生長,凌德儀如今費盡心機才故做得半像不像的虛假姿態,都是她曾經被迫真真切切承受過的。
故而,虞昭她自然是有能力分得清楚,人裝可憐是怎樣的,真可憐又是怎樣的,眼前這凌德儀成日好吃好喝養出來得富貴是由骨子裡透出的,豈能是往臉上撲幾層鵝蛋粉就能掩蓋住的,更何談會矇蔽得住虞昭的眼睛?
自己曾經怎樣現下如何,與他人無尤,故虞昭覺得,再與凌德儀此人多說無益,只如她所願,晦暗不明與她道明謊言敗露的緣故就是:
“捱餓之苦磨心,幾乎無人願意去自討這苦頭吃,只在皮相上裝樣子,是裝不像的,我看穿了你,並非因智慧,現實就是如此簡單,你可明白了?”
聽過虞昭的解釋以後,凌德儀心底納罕於她的心細與見多識廣,雖然從來不願真的認輸,此番,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敗給虞昭,當真是敗得心服口服了。
“娘娘教導,嬪妾拜服,”
“並非是教導,”
忽而,虞昭莫名覺得心中一種無力感湧上,垂眼嘆氣一聲,以輕得不能再輕微的聲音喃喃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