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遼東的道路什麼時候最好走的話,那一定是冬春季節了。
道路凍得嚴嚴實實。以往不能透過的沼澤爛地,現在是一片通途。除了寒冷之外,真的沒有任何難處。
但有時候就是寒冷難以讓人克服。
老百姓真的很缺乏禦寒衣物,他們想盡的一切辦法,事實證明效果都不好,直到毛衣的降臨,才稍稍緩解了一點尷尬局面。
或許有人說,毛衣的保暖還有侷限,比如不防風雪,一旦被打溼,分外難受,凍出一場大病是輕的,凍死也很正常—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武夫們是真的「牲口」,寒風凜冽、白毛大雪之時,還一個勁地征戰廝殺。
但對老百姓日常生活而言,毛衣確實已經足夠了,對常年在外的信使們而言,可能還欠缺一些,所以需要裘衣。
呂兗、範文達、盧鶴年一行人都穿著羊裘,除了臉和耳朵被吹得生疼之外,一切安好。春社節那天,他們抵達了營州柳城縣。
營州隸河北道,安東府隸淮海道,這兩個關鍵府州被中原分走了,遼東道應該是很心疼的。因為遼河以西發展很久,又地接幽州,一向是關外的富庶之地,而安東府所在的半島也是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發展起來的,如今有了起色,進入到穩定發展期,如果能給遼東道的話,可以幫他們解決太多問題了。
但這是不可能的。山河相制的政區劃分原則,朝廷不至於公然破壞。更何況,人家在文化上也更傾向於中原啊—呂兗在城外就看到了柳城百姓在過春社節。
在驛站安頓下來後,呂兗便匆匆前往城西,看望兒子。
曾經的柳城縣經學「代課老師」呂琦已經轉正,成了縣經學助教,協助博士教導約四十名學生。「大郎氣度更加沉凝了。」呂兗高興地拉著兒子的手,在自家宅院外信步走著。
呂琦說道:「人都是逼出來的。十三歲那年,第一次給學生授課,緊張地口乾舌燥,講課磕磕巴巴。幸好學生們也無心學習,不在意。」
呂兗聽了大笑。
營州是名副其實的大郡了,所轄六縣之地計有26600餘戶、127000餘口,除了渤海、靺鞨、粟特、契丹、奚、高句麗人外,還有大量從關內、關北、河南、河北四道遷來的百姓。
這樣一個各族混居、民情複雜的地方,如果是亂世,定然會出各種野心家、劊子手。但現在是王朝初年,營州的州軍又是超額配置的五千人,有實戰經驗,州將李嗣本頗有能力,將各路賊匪—一掃平,賊首的腦袋掛在驛道兩側及城牆上,警示邑人。
除此之外,他還對不願編戶的部落酋豪重拳出擊,毫不手軟。酋豪們萬般不情願,有人舉兵相抗,被一鼓盪平。
有人帶著部族躲入遼澤之中,但隨著各縣開發程度的加深,蕃人越來越難以躲藏,最後都被找了出來,老老實實帶著部落上陣征討契丹贖罪。贖完罪後,還得繼續編戶,最終營州將變成傳統的中原州郡,這是毫無疑問的。
「種夫子去遼東當學政了,離了他的教導,學業可有疑難?」呂兗收起笑容,認認真真地問起了兒子:「可曾想過去龍泉府專心學習,時時請教,日後好考個功名?」
嚴格說來,十六歲的兒子已經進入官場了,雖然只是個十分低階的縣經學助教。看遼東到處缺人的模樣,努努力,以弱冠之齡當上縣經學博士不成問題。但終究沒有功名這就限制了未來的發展。
「其實兒想過。」呂琦嘆了口氣,道:「但教化營州蕃胡,是種師交辦下來的事情。受人之託,種師沒有開口,兒不能主動請辭。」
種覲仙當營州刺史的時候,確實讓他的學生輪番去各縣教化蕃人,訓以華風。但種覲仙現在去龍泉府當學政了,有些學生
要麼想辦法跟去龍泉府,要麼請辭回家讀書,堅持下來的寥寥無幾。
呂琦還留在柳城縣,給一幫看著就不太像能成才的學生授課,這是老實人了。「你倒是實誠!」呂兗苦笑道:「學業怎麼辦?」
「授課之餘,苦讀不輟。」呂琦答道。呂兗心下稍安。
其實,這個世道,能心無旁騖求學的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總為俗事所累,各種分心。兒子還算好的了,給人講課,也是溫習的過程。他的半個學生耶律全忠,要一邊耕地一邊讀書,何其難也。
「營州這般模樣,教化得了麼?」呂兗又問道。
「只要持之以恆,總有成效的。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二十年····.·」呂琦說道:「編戶齊民之後,蕃人多改為漢姓,有中原百姓移民而來,互相交融,朝廷再花大力氣整治一番,早晚會變模樣。」
「這麼有信心?」呂兗問道。
「州軍中有禁軍老卒,兒與他們談過。」呂琦道:「其實,關北道諸州最初也是這個模樣,胡風熾烈,腥羶遍地。但聖人堅持教化三十年,終見成效。河北、遼東的很多官吏,都出身關西經學,有些人祖上甚至是党項、吐蕃、回鶻,但你看他們現在的談吐,文雅隨和,處事忠正,已然是華夏子民。」
「大郎有這番見地,倒教為父羞煞。」呂兗嘆道:「你有自己的想法,這很好,為父也不好多說什麼。或許,這樣做更好吧。聖人讓種夫子當遼東道學政,用意頗深,學政多半不是他仕途的終點。你既拜在他門下,便努力實現他的抱負吧,對自己也有好處。」
「兒受教。」呂琦應道。
呂兗看了看四周,指若茫茫雪原,問道:「這些地都開墾出來了嗎?」
「大前年還是萬勝黃頭軍的軍營,前年就開闢出來了。」呂琦說道:「來了不少曹人、宋人,種地是一把好手。建極七年畝收六七鬥,八年畝收就上一斛了,多的有一斛三四鬥。村人皆言,今年若無災無害,畝收一斛半不成問題。」
「好肥的地!」呂兗嘆道:「如此,州府也能喘一口氣,不用貼補移民了。到了建極十年,府庫或可略有盈餘。」
其實營州開發的時間也不短了。
契丹時代便有一定的基礎,耶律阿保機是真將其作為錢糧基地來打造,遷移了不少渤海人過來,當地本身也有大量從河北逃過去的軍民。自李存孝收復營州以來,朝廷也投入了大量資源,大開發已進入第五個年頭。再發展下去,營州將成為關外第二,僅次於安東府—好吧,或許是第三,因為渤海上京龍泉府很顯然比這兩處都要富庶。
「呂家子弟在營州如何?」呂兗又問道。
呂家主要分佈在幽州、滄景兩地。從去年開始,有一部分家貧的遠宗子弟移民到營州。雖說關係略有些疏遠,但到底是本家,呂兗還是很關心的。更何況兒子在這邊,維持住關係,有族人照應總是好的。
「在柳城縣的都安頓下來了。」呂琦說道:「朝廷明年要設徒河縣(今北票市東北),是為營州第七縣,聽聞給地給得多,有些人便去那邊安家了。兒還沒去過,不知情形,慚愧。」
「無妨。」呂兗說道:「契丹已平,七聖州為營州北藩,徒河縣算是內地了,料無大礙。」「也是。」呂琦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