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大人這一笑,監獄裡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都道:“是啊,是啊,閹賊都是不可相信的,連朝廷的基本制度都不瞭解,還來這裡說大話。聽他剛才所念的這段《大學》註解,他的老師孫淡到有些學問。不過,這個小太監要朝自己恩師臉上貼金,也不至於用他是內書堂學長的話來騙人吧?內書堂學長可都是翰林院學士,一個小小的舉人,我看是想當學士想瘋了。”
這個時候,若換成陳洪,聽到有人這麼說自己恩師,只怕早就一躍而起,對著監獄裡其他人破口大罵起來。
可同陳洪不同,呂芳偏偏就是個沉靜的性子,他依舊端正地坐在地上,也不做解釋,只諷刺地笑了一聲,說:“爾等是在這五尺見方的方寸之地關得久了,不知道外面的天究竟有多大。嘿嘿,你們看看啊,這裡腳下是五尺青磚地,頭上只有一片一尺見方的氣窗,人若在井中啊!”他拖長聲音,唱起了展布所譜的《浣紗記》中的段子:“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我家恩師雖然是舉人出身,可學問文章都是當世一品。也因為如此,他才以舉人功名得陛下欽點,如了內書堂教書。我看,同先生的學問相比,翰林院的那些學士簡直就是土雞瓦狗,不值一提。”
這句話打擊面很廣,監獄裡的人靜了一下,然後猛然作:
“好狂妄的閹賊,竟然這麼同我等說話!”
“什麼玩意,在坐的誰不是進士、賜進士、同進士出身,誰不是做過地方官的,誰不是讀了多年聖賢書的,竟然在我等面前拿大?”
“我看他口中這個孫淡剛才註解的《大學》,中規中矩,也沒甚出奇之處。”古大人大聲說道:“換任何人,只要靜下心,將這本書反覆研讀個十年八年,也能琢磨個通透。我看你口中恩師也就是一腐儒,至於為什麼得了皇帝的欽點小哈,我明白了。他有你這麼個閹賊的學生,平日裡自然同閹賊們走得近。大概是走了你們太監的門路,才進了內書堂。此乃讀書人之恥,古泰深鄙夷之。”
古大人姓古名泰,也是個能說的人。繼續叫道:“讀幾本聖賢書不算本事,讀書是為什麼,不就是為做官嗎?若只懂讀死,就算當了官,也是庸官昏官。”
“昏官,庸官?”呂芳冷笑一聲:“古泰古大人,當年…掛只河河道衙門的時候,國家每年下撥那麼多河防銀子,引…”涼的上司又做了什麼,年年大水,年年潰堤,你不就是昏官庸官嗎?。
“你”你懂什麼河防?。古大人被導芳說到短處,不覺語塞。
“我不懂,可我家先生懂。他雖然是一個舉人,可就河防上的見解而言,比你這個,河道衙門的官精通多了呂芳說完大聲念道:“通漕於河,則治河即以治漕;合河於淮,則治淮即以治河;會河、淮而同入海,則治河、淮即以治海,”黃河最濁,以鬥計之,沙居其六”築提束水,以水攻沙,可一歲之中兩河歸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廬盡複流移歸業,國計無阻也”。他又開始背誦孫淡的著作。
豁然是一篇治河方略。
呂芳剛開始唸的時候,古泰面上還含著諷刺的笑容,可越聽越是心驚,到最後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內心之中如一道大雷炸響。
他當了一輩子河道官,如何聽不出呂芳在唸什麼。
在以前的河道衙門當官的時候,黃淮兩河年年決提。做為官員,他只能盡力修築堤壩,並在提拔上種滿大樹。可堤壩年年修年年決,堵不勝堵,以至於把自己都填進天牢裡來了。
在監獄來關了這麼幾年。他也不是沒有反思過自己在任上的所作所為。論到清廉,他在河道衙門這個銀子如海的地安還算是不亂吃黑錢的人,論到幹練,他是河道衙門一把手手下得力幹員,論到勤政,每年桃花汛下來的時候,他都搬到堤壩上去,一住就是一個月。
可即便如此,那水怎麼就治理不好呢?
在這篇文章中,孫淡提出了許多新的見解,比如用水流沖刷河道,減緩黃河淤情一說,就讓古泰眼前一亮,不覺喃喃道:“以前我只一味修壩,可堤壩越上去,用不了一年,泥沙就淤上來了,水也跟著上來。然後,又得繼續修築堤壩。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為什麼就沒完沒了吧”
再沒有人說話,監獄裡的人都是識貨的,都側耳聆聽著這篇治河方策。
這篇文章很長,有好幾萬字。呂芳也沒可能全部唸完,只朗誦了片刻,就停了下來。
古泰急道:,小太監,你怎麼不念了。這篇文章是誰寫的,誰寫的。如此大才邪?”
昌芳:“大才,你終於承認寫這篇文章的人是大才了?你想聽啊,出監獄之後自己去買書看
古泰也顧不得與呂芳抬扛,說:“能寫住這種實用文章的人自然是才高八斗,古泰佩服。買書,買什麼書,誰寫的?”他繼續問。
昌芳終於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角有淚珠滾落下來:“此文出自我家恩師孫淡所著的《日知錄》,篇名《兩河管見》。今天是先生的最後一課,可惜啊,可惜啊,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子卻只能在監獄裡背誦他老人家的文字,不能一睹先生的音容笑貌。這是最後一課啊”。
實際上,《兩河管見》乃是明朝嘉靖末年的著名治河家潘季馴的著作,此書後來收錄進了《四庫全書》。當初孫淡在網上偶然看到這本書,覺得有點意思,透過這書可以直觀地瞭解古人是如何調動國家力量抗擊自然災害的,就下載進了硬碟裡。
在抄《日知錄》的時候,孫淡索性將這本《兩河管見》加了進去。反正《日知錄》本就是一本百科全書式的著作,治河方略對國家和百姓都有益處,應該刊行售,讓更多的河道官員學習。
古泰猛地站起來,深深地朝呂芳一拱手:“古泰方才失言,得罪孫先生,見識到孫靜遠先生的學問小古泰這才知道自己以前不過是一隻什麼都不知道的夏蟲!”
昌芳坦然受了古大人一禮,點點頭:“不是呂芳拿大,這一禮是我替先生受的。”
古大人道:“以孫先生的學問,自然受到了古泰這一禮,只可惜我身在圖固之中,不能一睹靜遠先生的風采,此真是人間最大的苦事啊!”
監獄裡的眾人都是感嘆:“想不到孫靜遠四事務也如此精通,很乃大才也”。
古泰又問:“孫先生書裡說不能在堤壩上植樹,可樹根本有固沙束土的用處,他為什麼又不贊同呢?”呂芳道:“《兩河管見》裡說過,兩河流域能夠生的樹木大多是白楊、刺祝之類。這些樹木生長期短,三年就能成材。可惜,因為長得快,也容易腐朽,一旦樹根腐爛,一道堤壩也會跟著朽潰
古泰這才恍然大悟性:“哎,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這處
呂芳一笑,正要繼續唸誦,一個牢子走了進來,大聲道:“各位大人別鬧了,中午了,留點力氣吃飯吧!”
“中午了,先生的課也上”完了”。呂芳臉色一變,突然吐出一口熱血,失聲痛哭:“恨不能在先生身邊侍侯,就算死了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