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裝著給眾人倒酒,拿眼去瞧鄧舍,見鄧舍不動聲色。偷覷趙過,見趙過呆個臉,便像個泥塑的菩薩,坐在那兒,面無表情。轉過臉,瞄了瞄羅李郎,羅李郎看似鎮定,而其實從鄧舍話題轉入洪繼勳起,他放在案下的手就捏緊了衣襟,更臉色發白。
只有鄧承志,什麼都不知道似的,一手握著酒杯,一手不停地叨菜,邊吃還邊稱讚:“好吃!好吃!”下酒菜,都是王夫人親手做的。她巧笑嫣然,說道:“志哥兒,這一個多月來,你都隨軍征戰在外。風餐露宿。想來定是十分辛苦的了。吃著好吃,你就多吃點。若不夠,再去給你做。”
“多謝乾孃。……,父王,您也吃呀。嚐嚐這個,真是好吃!”
佟生養倒了一圈酒,坐回本位,越是尋思,越是不安,越是觀察,越只覺得室內的氣氛忽然間,變得微妙難言。他如坐針氈。鄧舍卻好似渾然不覺,介面鄧承志,笑語晏晏,談了幾件閒事。
羅李郎終於忍耐不住,說道:“臣,臣,……。”
“說是家宴,何必稱臣。羅郎中,你這是怎麼了?看你面色有些發白。……,”鄧舍好像才注意到羅李郎的異樣,問道,“可是身體不適?”
羅李郎倉急之下,再度出席跪拜,袖子帶倒了案几上的杯盞,“哐啷啷”響成一片。他卻也顧不得太多,連連叩頭,話語顫抖,說道:“臣自知罪責深重。臣、臣,臣實不該……,臣罪該萬死。”
“你這是作甚!好端端的,為何突然如此?到底怎麼了?你不該?你不該做甚麼?是有什麼事兒麼?你快快起來,不要這樣。咱們自家人,有什麼話不能說?說清楚就行了。……,快起來,快起來。”
鄧舍和顏悅色,羅李郎不敢起身。
他俯首在地,說道:“前兩天,洪大人邀臣去他府上,臣實不該應許。但是當時,臣所想者,只是為了撫卹善後等諸般事宜。不敢隱瞞主公,娘子有喜的事,若非主公今夜言及,臣真的還是不知道。臣、臣,……,主公,臣自知罪責深重。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鄧舍哈哈大笑,說道:“羅郎中、羅郎中,叫我說你什麼才好!你這說的都是什麼跟什麼呀?你起來罷!要說起來,是我的不對。官奴有喜這件事,我本該早點告訴你的。你到底是官奴的父親,與別人不同。”
“你到底是官奴的父親,與別人不同。”
這句話落入羅李郎的耳中,無異黃鐘大呂,震的他心神俱裂。洪、姚之爭,支援立羅官奴為王妃的,可不是別人,正是洪繼勳。便在得知羅官奴有喜的關頭,他卻跑到洪繼勳的府上,所為者何?不錯,當時他是還不知道羅官奴有孕,當時也的確是為了公事,然而,這些重要麼?
他不比佟生養,人雖謹小慎微,不是笨人。早在夜宴席上,就發現了鄧舍對洪繼勳的態度有些許的不對。再聯絡到眼下,忽然得知羅官奴有喜,並更由此擴充套件,追溯至洪繼勳與姚好古的“立妃”之爭。羅李郎心中明白,他陷入了一個大大的漩渦。
他汗如漿出,惶聲急道:“主公!主公!”有心解釋,卻又怕越描越黑。慌不擇言,他衝口而出,說道:“主公!臣斗膽,臣實在從沒想過立小女,不,立官奴,……。”話一出口,就覺不對,羅官奴雖為他的女兒,現為鄧舍的姬妾,名字卻早已就不是他所能叫的了,反手狠狠朝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臣失言。不是官奴。……。”“啪”,又給自己了一巴掌,急的滿臉通紅,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有關立王妃之事,臣不敢欺瞞主公,臣自知人微位卑,實在從來未曾想過。主公!主公!”
腦袋直往地上磕。
“立王妃?羅郎中,你怎麼想到這兒去了?說好了今天是家宴,之所以把你也請來,就是因為官奴有孕,你畢竟是他的父親,不可不叫你知道。這卻與立王妃有何關係?”
佟生養、鄧承志看著羅李郎的窘急之樣,面面相覷。想要勸解,不知該說些甚麼。
趙過咳嗽了一聲,徐徐說道:“羅、羅大人,主公並無它意。你、你何需如此?娘子有喜,是件大喜事。你快起來吧。坐下來,好好說話。”
羅李郎便如找著了救星似的,拽住了趙過的袍子,惶急地說道:“趙大人,咱倆相識甚早,你是知道下官的。下官、下官,……,這立妃之事,下官真的是從沒有想過!……,主公,微臣、微臣,微臣罪該萬死。”他只覺得百口難辯,翻來覆去,也只好一句“罪該萬死”。
他伸手拽的力氣太大,趙過一不留神,竟然險些被他從座椅上拉下去,奮力將之掙脫,穩了穩身形,依然面沉如水,不慌不忙地說道:“立、立妃之事,主公今夜雖然並沒有議論的意思,但是你既然說到,從、從來沒有想過,那就沒有想過便行了。把話說開,不就可以了麼?
“羅大人,快請起來吧。這是家宴,你、你總跪在地上,成何體統?”
“羅大人”三個字,趙過咬字甚重。
佟生養靈機一動,卻忽然由此想到了別處,他暗中想道:“羅大人?羅郎中!自今夜家宴始起,主公便一直以‘羅郎中’來稱呼老羅,說是家宴,卻又以官職相稱。……,其中意思,耐人尋味。是在提醒老羅,不要做不該做的事兒麼?”
羅李郎福至心靈,卻從趙過的話裡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好似溺水的人撈住了救命稻草,連聲說道:“是,是!趙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愚昧,下官愚昧。……,主公,微臣明天就去與洪大人講,有關立妃此事,臣從沒想過。”仰著頭,又是惶恐,又是乞求,問鄧舍,“這樣做,可好麼?”
鄧舍還沒說話,王夫人俏聲道:“羅郎中,你這是何苦呢?主公本無此意,看你把頭都磕的紅了。快起來吧。”卻是地上鋪的有地毯,羅李郎磕頭的時候,用力雖大,倒也不曾傷著皮毛。
鄧舍一笑,道:“阿水說的對,我本無此意。”頓了頓,又道,“至於你有沒有想法,想不想去與洪先生說,卻是你的私事,我管不著。不過,以我看來,現在你沒頭沒緒的,毫無緣由,突然跑去與洪先生說這些事兒,也沒甚麼必要。你先起來吧。今夜,咱們只飲酒敘情,不說公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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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乾孃。
“趙氏乾孃,高皇義父之妻也。”高皇,即朱元璋。朱元璋的義父是耿再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