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溥接過翻閱,見封頁上題著“陽羨茗壺系”幾個隸字,篇目有創始、正始、大家、名家、雅流、神品、別派、泥土等,分門條貫,後面的文稿繕寫精善,一筆不苟,分明是下了許多的工夫,緩緩將書稿放在桌上,拱手道:“老師,恕學生魯莽,聖人云:君子不器,老師春秋鼎盛,畢生事業豈無比紫砂大者?老師曾居首揆高位,身負天下士林重望,卻甘願與那些工匠賤役交遊,泯然與眾人為伍,學生實在替老師傷心感嘆。”
周延儒笑道:“天如,此中大有樂趣,你只是尚未領會。”
“悠然心會,看來妙處難與學生說呀!”張溥賠笑道:“老師可知道京城最近紛紛揚揚,煞是熱鬧?”
“我久不問那些俗事了。天如,吃茶,這茶樹是我親手栽植,茶葉是親手採摘的,氣味如何?”
“果然好,老師真是大才,幹一行有一行的心得,一法通而百法通。”
“哈哈哈……我如今做了身隱鄉野的田舍翁,總得裝裝樣子嘛!”周延儒大笑幾聲,忽然笑容一斂,說道:“京城的熱鬧也是別人的,與我本不相干。”
“那權當笑話來聽。老師善能屬對,一時無兩,學生有個現成的對子,老師可對得出?”
“你說來聽聽。”
“這科北闈有個舉子在試卷的背面寫了一幅對聯,風行京師,成為街頭巷尾的笑談。上聯是:禮部重開天榜,狀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所謂‘惶恐’是‘黃孔’的諧音,黃即黃士俊,孔即孔貞運,二人機緣湊巧,竟高中了。老師可想得出下聯?”
周延儒搖頭道:“想不出,此等對聯乃是專對,須言之有物,只從文字上下功夫是不成的。”
“下聯最為精彩:內閣翻成妓院,烏龜王八篾片,總是遭瘟。烏龜王八篾片,總是遭瘟。‘烏龜’諧音‘烏歸’,暗指湖州烏程籍歸安縣人溫體仁;‘王八’諧音‘王巴’,暗指四川巴縣人閣臣王應熊;‘篾片’暗指阿諛奉承溫體仁、毫無主見的閣臣吳宗達;‘總是遭瘟’,則說皇上受了溫體仁矇蔽。赫赫內閣大學士,令人鄙夷到此種地步,豈是朝廷之福?”
周延儒摸著細長的鬍鬚說:“此聯罵得算是痛快淋漓,但不過書生之見。溫體仁就其才幹而言,確非庸碌之輩可比,也非局外人所能道及的。”他見張溥面有狐疑之色,接著說道:“我與溫體仁共事多年,他的才幹確實超拔眾人。其一,他精明幹練,長於心計,凡是內閣代皇帝起草諭旨,每每遇到刑名錢糧等專門知識,名目繁多,頭緒錯亂,其他閣員往往愁眉苦臉,唯獨溫體仁一看便了然於心,從無差錯,我佩服他的敏練。其二,他表面文章做得好,竟是滴水不漏。他入閣以後,清廉謹慎,賄賂從不入門。平心而論,我沒有他這個長處。其三,他苦心經營,一手引進的內閣同僚都是庸才,濫竽充數,如此反襯出他鶴立雞群。其四,溫體仁善於揣摩皇上心意,逢迎有術。這都非常人所能及。”
“饒是他老奸巨滑,終給皇上識破,聽說聖旨一下,大快人心,即便是清兵未退,鞭炮還是響了幾乎一夜,等他出京,只有幾個門生餞行,情形甚是狼狽。”張溥邊說邊觀察周延儒的神情。周延儒麵皮微微顫動,他沉浸在往事的追憶之中,那年溫體仁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終致失寵罷職,自己真是太託大了,沒有儘早識破他的狼子野心,不由咬牙道:“這是他的報應!溫體仁貌似忠厚長者,實則胸狹隘,睚眥必報,最容不得人。他自以為長袖善舞,其實樹敵太多,好比堤壩擋水,遲早有崩坍的那一天。”
張溥乘機試探道:“溫老賊一走,老師少了勁敵,正好東山再起。”
周延儒擺手道:“我是不做這些痴想了,世人追逐的那些功名利祿,我什麼沒經歷過?讀書科考,中了狀元,鹿鳴宴坐首席,後來入閣參預機要,一年的工夫,升任首揆,何等的榮耀!曾經滄海,再復起也不過如此了,有什麼意趣?反不如擁被高臥,聞著新米蒸熟的香氣,玩玩紫砂壺呢!我年輕時,讀《三國志》,看到劉禪說此間樂、不思蜀的話,還暗暗嘲笑他沒志氣,如今想來倒覺得慚愧了,享樂納福乃是人的天性,何必委屈了自己呢!”
張溥早聽說周延儒新納了一房小妾,是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她丈夫死了不到一年,就耐不住春閨寂寞,約好了隨人私奔。男子僱健兒抬了迎親的花轎,吹打著經過門前,那寡婦假稱看人娶親,出門坐入花轎,一溜煙兒地走了。那寡婦的婆婆驚覺了前去告官,寡婦怕衙門緝捕,連夜投身周府,周延儒死了夫人,正在孤曠之時,貪戀她的美色,納做小妾。張溥微微一笑,說道:“溫柔鄉里最是消磨英雄志,看來老師未能免俗。”從袖中掏出一張朱單,輕輕放在桌上。
周延儒捏起看了,不由勃然大怒,罵道:“那個寡婦自願寄身在我府,有何不妥,官府沒由來趟這渾水做什麼?管得恁寬了,一個小小的道臺竟毫不知避諱,在朱單上指名道姓地說這等昏話。我倒在家裡大開著府門等著,看看他有多大膽量,敢來捉人!”
張溥暗自發笑,知道觸到了他的痛處,說道:“老師不必發怒,此事若驚動官府,不論那婦人斷與哪家,傳揚出去,也會有汙老師清譽。老師身份何等尊貴,終不成還要拋頭露面地對簿公堂?這等小事還是交給弟子處置。”取過朱單,幾把撕得粉碎,拋在地上。
“你、你怎敢扯碎了朱單?”周延儒驚愕不已。
張溥淡然道:“無妨,那張道臺本是弟子的門生,也是復社中人。弟子途中去了趟衙門,正趕上那寡婦的婆婆又到衙門吵鬧,他不得已開了朱單,給我瞧見拿了來。區區小事,不必介意,只是老師若沉湎兒女柔情,高臥不起,將來有什麼大禍,學生怕是愛莫能助了。老師正當盛年,遭人忌憚也在情理之中,閣臣們因有老師在而不安其位,生怕被取而代之,倘若有人像溫老賊陷害錢牧齋一樣,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老師如何應付?”
“好!我聽你的,只要有皇上旨意,我決不推辭。”
“學生正在募集銀子,以便疏通關節。”
“需要多少?我這裡有的是銀子。”
“萬萬不可,老師樹大招風,天下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呢!若給東廠的偵知,反而幫了倒忙。學生已勸說幾個志同道合的人拿些銀子出來,牧齋先生、來之、梅村三人籌集了三萬兩,馮銓、侯恂、阮大鋮也各出了一萬兩。”
“天如,馮、阮二人的銀子你都敢用,這是復社高於東林黨之處。東林黨說是給魏忠賢殘害了,其實是吃虧在門戶之見呀!”
張溥點頭道:“能為我所用,學生求之不得,如何會拒絕?如今已湊了六萬兩銀子,準備北上入京。只是近日清兵四處騷擾,多爾袞殺入山東,沿途擄掠,路上不安寧,還要等些日子。”
“內憂外患,正是多事之秋呀!”周延儒搖頭嘆息。
北京又面臨一場浩劫。揚武大將軍貝勒嶽託統領右翼軍先行,從密雲北邊牆子嶺毀壞長城,破邊牆入關,薊遼總督吳阿衡大醉不起,睡夢中遭斬殺。奉命大將軍睿親王多爾袞統領左翼軍,自青山關毀邊牆而入,兩軍在京郊通州會師,然後繞過北京,至涿州,兵分八路向西前進,一路順太行山,一路沿運河,六路在太行山與黃河之間並進。崇禎大驚,下令京師戒嚴,詔天下勤王,以宣大總督盧象升督天下援軍,入京陛見。
盧象升的父親剛剛故去,他連上十疏,哀懇皇上准假奔喪,在家守孝三年。不料,皇上不但沒有準請,反而調星夜來京。清兵入犯,京師危急,他只好暫且放下奔喪的念頭,帶領一萬多騎兵日夜趕路。這日黃昏時分進了北京城,草草洗了把臉,吩咐謝絕賓客,在書房裡養足精神,準備一早入朝。四更時分,家奴顧顯叫醒,捧著二品錦雞補服,穿戴整齊,騎馬到了承天門西邊的長安右門以外,門內走出一個身穿一品仙鶴補服的中年人,四十多歲的樣子,中等身材,兩鬢和鬍鬚依然烏黑,雙眼炯炯放光,極是精明強幹,朝盧象升拱一拱手,笑道:“九翁,來得好快!算著你還有兩三天的路程,不想昨夜就進了城。”
“閣老訊息好靈通!學生將步兵留在了後面。”盧象升認出來人是東閣大學士兼領兵部尚書事的楊嗣昌,急忙把衣帽整了一下,跨步上前施禮。
楊嗣昌拉住他的手打量一番,見他麵皮白淨,軒眉朗目,英氣逼人,一邊往皇城內走,一邊說道:“皇上單獨召對,足見恩寵,教人好生豔羨!只是想到九翁多日不在京師了,有幾句話正要請教,也算提個醒兒。”
“請閣老示下。”
“東虜兵勢甚強,朝臣意見紛紛,莫衷一是。皇上問起來,九翁如何對答?”
盧象升駐足抬頭看一眼楊嗣昌,朗聲說道:“朝臣意見學生猜測得出來,必是不外主戰主和兩種,學生主戰。”
楊嗣昌嘿然道:“九翁忠心可嘉,但你可曾想過倘若一戰而敗,大局如何支撐?可要慎重三思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