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洪承疇、孫傳庭二人不及休整兵馬,孫傳庭為前隊,洪承疇隨後,各率人馬即刻取道北上。途中不斷有兵部塘報傳來,頭一份塘報就說高起潛在盧溝橋失利。孫傳庭進了河北地界,接到第二份塘報,知道盧象升戰死蒿水橋。他不敢怠慢,率精兵三千晝夜急進,離京師還有二十里紮下營盤。崇禎得到陝西援軍趕到的訊息,擢升孫傳庭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代替盧象升總督各路援軍,並賜尚方劍。
清兵四次深入京畿,三次直逼北京城下,乘勝橫掃畿南幾十個州縣,又突入山東,攻克濟南,德王朱由樞被俘,布政使張秉文,副使鄧謙濟、周之訓,知府苟好善被殺,濟南城被焚掠一空,城內外積屍十三萬,馬踏中原千里,如入無人之境。崇禎每次想起都羞愧交加,恨得暗自切齒,幾次召大學士楊嗣昌到乾清宮商議對策。多次的召對使楊嗣昌更能體味崇禎的心思,他深知內賊雖需小心防範,但如今李自成潼關新敗,無論生死與否,倉促之間再也不會興風作浪,張獻忠、羅汝才等人又都給熊文燦招降,中原只剩十幾個不甚知名的小股流寇,已屬瘡痍之疾,東虜便成了皇上的心腹大患,皇上刻意中興,此時斷不會再言撫策的,再說和議密謀已有人風聞,滿城百姓也紛紛談論,人心不可違呀!他試探著舉薦洪承疇挾破賊軍威,總督薊、遼,出關對付清兵,新任陝西、三邊總督由洪承疇舉薦,崇禎思慮片刻,便準了。周皇后與田貴妃和好如初,雖經喪子之痛,但田貴妃在承乾宮夜夜承歡。中原匪患雖未敢說根除,李自成的生死,洪承疇報捷的摺子有些含糊其辭,只說正在加緊搜緝,而孫傳庭卻連章奏捷,聲稱闖賊全軍覆滅,非俘即亡。兩家牴牾,使他對李自成已死心存疑慮,但潼關一戰畢竟是十年以來不曾有過的大捷,數年剿賊算是有了暫結之局,用兵遼東的時機到了。他得知洪承疇將到京師西南的良鄉,特命楊嗣昌代為郊勞。等擊退滿清韃子後,與孫傳庭一起入京陛見。清兵此次入關,依然是意在騷擾,無意略地,一經飽掠,便出青山口北還。京師雖又經一次磨難浩劫,但慶幸並無大恙,不過一場虛驚。
洪承疇耳目極多,楊嗣昌未到良鄉,他已紮下大營,遠遠趕來迎接。洪承疇當年在楊鶴麾下就已聞楊嗣昌之名,知道他博涉文籍,工於筆札,詩文奇崛,富有辯才,卻一直不曾謀面。張鳳翼死後,正丁憂在家的楊嗣昌被奪情起復為兵部尚書。他到任後上的奏摺《敬陳安內第一要務疏》寫得不同凡響,洪承疇讀到後曾為之擊節讚賞。他還記得奏摺中的幾句名言,必先安內然後方可攘外,必先足食然後方可足兵,必先保民然後方可蕩寇,佩服楊嗣昌的遠見卓識,何況楊嗣昌以東閣大學士掌理兵部,又是皇上身邊的第一寵臣,今後仰仗之處還多,自然不敢輕慢。上次皇上駕臨良鄉親勞大軍,因自己掩飾不住驕矜之色,吃了大虧,若不是賊寇蜂起橫行,要想官復原職都不知是什麼年月了,晉封宮保掛兵部尚書銜怎敢奢望?君子不二過呀!洪承疇不斷告誡著自己,他看見馬上得楊嗣昌年紀與自己相若,麵皮白淨,頜下漆黑的長鬚絲毫不亂,跑了幾十裡的路,大紅一品仙鶴補服依然顯得整潔,心裡頓生好感。楊嗣昌因他是父親舊部,又見他洵然一派儒將之風,大起惺惺相惜之意。二人寒暄著,在禮炮聲中步入大帳,洪承疇跪接了聖旨,將楊嗣昌讓向黑漆貔貅屏風前面的虎皮金交椅。楊嗣昌笑著推辭道:“九老,學生雖忝居閣中,卻也知曉軍中法紀,自古虎不離山,帥不離位,莫要謙讓了,還是你來坐才是。就像朝中站班,亂不得呀!”
洪承疇打躬道:“如此就不客套了。”他先命人給楊嗣昌在上首設好了座席,才穩穩坐了,喊道:“來人!閣老不辭勞苦,代聖天子出城勞軍,傳令參將以上入帳參拜。”
楊嗣昌擺手道:“莫急,莫急!學生還有幾句話要與九老抵掌相談。”
洪承疇揮退眾人,不等楊嗣昌開口,直截了當地問道:“閣老說的可是關涉遼東?”
“不錯。”楊嗣昌莞爾一笑。
“閣老,此時出兵遼東似嫌尚早,李自成生死不明,張獻忠、羅汝才等人未必真降,若盡撤中原之兵,豈不是給了流賊喘息之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等流賊氣焰復張,再行撲滅可就難了。如今東虜已退走關外,京畿無憂,中原不可久虛,還應乘勝追擊,剿滅流賊。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分心兩顧,不能專辦一事,左支右絀,實在是兵家大忌呀!”
“剿兵難撤,敵國生心,要絕了東虜入關之心,必要有雄師拱衛京畿。內患初靖,滿清為我之敵,與流賊不同,只可戰,不可和,和則怯敵,實在有損皇上聖德呀!”
“九邊綿延將近萬里,關隘無數,難以個個守得牢固,東虜鐵騎往來飄忽迅急,不教他們入關,怕是沒有這個把握。當年袁崇煥守住了寧遠、山海關一線,可卻阻止不了東虜自西邊進犯。”
楊嗣昌壓低聲音道:“皇上有意趁流賊蟄伏之機,一舉剪滅東虜。”
“那就更難啦!長途征伐,關山萬里,急切之間,如何得手?卑職不才,可不敢冒如此的風險呀!”
“九老是先父的舊屬,我不用瞞你。皇上心意已決,不要再爭辯了,何必惹皇上不快呢!”
“卑職擔心皇上按期責功,交不了差呀!”洪承疇面色沉鬱,憂心忡忡。
“你且寬心,只要學生在閣一日,皇上那裡必代你剖白。”
“多謝閣老。自古未有朝中無內援而外將立功者,有閣老這句話,卑職就放心了。”洪承疇離席長長一揖,“卑職蒙皇上知遇大恩,理應整頓關外軍務,替皇上稍解東顧之憂,但有兩件事需請旨恩准。”
“什麼事?”
“東虜與我朝對峙多年,如今又僭立偽號,決非努爾哈赤十三副遺甲起兵之時,不可小覷。若持久對壘,步步為營,與他們拼耗財力,卑職以為這法子雖愚笨,卻最為可行,絕不可輕易言戰。孫白谷深諳兵事,是難得的將才,若能留他守衛京畿,東虜即便破關而入,京師也不致有什麼危難。卑職可乘機揮師北進,直搗盛京。這兩件事如獲皇上恩准,遼東恢復並非遙遙無期。但流賊尚未根除,卑職恐不能專心遼東,若內外輾轉,必然事倍而功半。”
楊嗣昌點頭道:“學生回去,先給皇上吹吹風,過些日子還要平臺召對。召對前,九老可上摺子請求陛見,親口向皇上陳情。”
平臺召見的不止洪承疇一人,還有總督各路援軍的孫傳庭。孫傳庭已聽說了洪承疇改任薊、遼總督,還知道洪承疇到了京師,皇上特命閣臣楊嗣昌隆重郊勞,又被允進城陛見,此次潼關大捷,自己功勞應在洪承疇之上,卻沒有此等殊榮,他自是鬱悶填胸。崇禎升座後,等洪承疇、孫傳庭行過常朝禮,問了洪承疇一些何日起程和兵馬糧餉準備如何等等,用兵方略在那日陛見時已準其所請,今日無需再問,接著勉勵他早奏捷音。命洪承疇起來,崇禎看著跪在地上的孫傳庭,問道:“孫傳庭,陝西三邊總督之缺,你看有何人接任為好?”
孫傳庭伏著身子,恭候問話,卻未料到皇上竟會有此一問,他心中暗喜,以為皇上有意命自己接任,平臺召對儼如朝堂,自然不好狂妄自薦,但放眼天下,實在有些捨我其誰,他躊躇片刻,才回道:“全憑聖裁。”
“你是難得的將才,屢次剿賊立功,朕想留你在總督保定、山東、河南軍務,護衛京畿,你可願意?”
孫傳庭洪承疇既然改任為薊、遼總督,陝西、三邊總督的遺缺,無論是憑戰功,還是比用兵才能,都該由自己升補,不料皇上急於穩定關外局勢,竟破例將自己回撥,與洪承疇相比,皇上似乎有些偏心,孫傳庭不由一陣傷感,有些負氣地答道:“聖意如此,微臣焉敢不遵!”
崇禎聽出他話中的哀怨,撫慰道:“你不但剿賊有功,練兵籌餉也見才能。朕留你在身邊,一是要你接著練兵,二是要向你借兵。”
孫傳庭一怔,脫口道:“借兵?”
“不錯,朕要調集天下可用之兵,戮力出關,征討東虜,一舉解除遼東之憂。你手下的陝西兵馬是屈指可數的精銳之師,朕想交給洪承疇指揮。”
“皇上,萬萬不可如此!”孫傳庭驚得猛然抬起頭來。
崇禎以為他捨不得讓出,勸說道:“朕不是賞罰不分明的人,斷不是狡兔死走狗烹,削奪你的兵權,實在是遼東急需呼叫將士,卻又等不及練兵。京畿腹地開闊,朕撥你些內帑銀,不出一年,你手下兵馬不會少於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