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男子跪直身體,緩了口氣道:“二位冥仙有所不知,我妻子乃是洛陽城榜眼之女,自幼知書達禮,遠近聞名,後因蒙古兵陷城,我妻在流亡途中賣身葬父,七兩紋銀嫁給了我,而我那時只識吃喝嫖賭、渾渾噩噩,未曾善待於她,更在她身懷六甲之際將她典當給妓院充當一夜花奴,以償還賭債。豈料那一夜中,我妻便識得了這個落魄的書生,他也是因家門不幸、金榜除名前來妓院買一夜酒愁,他二人便以文相會、以詩代酒,相安無事了一夜。後來我與人合夥去偷戰場死兵的武器,轉手販賣,竟發了財,還開起了自己的打鐵場,那時我才明白我妻的識書達理有多重要,便開始正眼看她,卻越來越發現原來她有諸多美德,我開始後悔當初讓她受了很多委屈,可我不知道的是,她已暗中同那名書生往來許久,準備棄我而去。”
那男魄描述至此,音色逐漸轉為低沉痛苦:“她想是感激那書生未曾在她最落魄無助之際落井下石,反對他產生了感情,而我原本便是一介粗人,與她處處缺乏共識,那夜,我帶我兒去打鐵場觀看夜間煉石,卻撞見我妻同那男人在場中幽會,他二人對我說打算分手,我不信,抱著我兒攆趕那名男子,卻被我妻推入鋼水之中。。。”
“是你揪著那書生要將他拋入鋼水,你妻情急之下誤推了你一把,你和你兒才會入水身亡,是否屬實?”聽男魂說到此處,羅玄沉聲打斷他,將女子的轉生冊放去聶小鳳桌頭。
男魂一聽,頓時低頭不語。
“你之前待你妻甚為輕薄不屑,致使你妻移情旁人,那晚,她見你要傷她最愛之人,這才錯手將你推入鋼水,此間種種,皆屬孽緣。如今你要找她索命並非不可,但你須知,萬事皆因果,今日你們父子的結局,你自己也需負上責任。”
羅玄說話間,隔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名淨白書生提著果籃步入其中,一見倒臥在桌上的女子,頓時慌了手腳,果籃撲通一聲掉地,瓜果四下滾去,那書生撲上前來連連喚女子姓名,掐她人中。
男魂一見書生出現,雙拳頓時緊握成錘,頭上冒出三尺高漲的青黑陰火,惡狠狠地瞪向對面房中,小鬼抬頭緊緊抱著他大腿,那目光似在安撫。
羅玄暗自一嘆,低頭向男魂道:“放手罷!她並非有意殺你,你也非十足良夫,你當初將她販去妓院,便已斷了你們夫妻的情份。世間事便是如此,一個錯誤或要千百個機遇也未必能挽回,就當你與她一世緣盡,放她安好去吧,也放了你自己。”
聶小鳳應聲看去羅玄,若非他察嚴觀毫,自己第一遍看時也未曾留意到轉生冊中的這許多細節,險些真將那女子當場斃了。
男魂回頭看向被書生救醒的女子,那女子因轉生冊被抽離體外,一徑昏昏噩噩,說不出話來,書生忙熟門熟路地拍她後背,掐她人中,連聲呼喚,急得已近淚下,想是近日來已連續如此。
室中的男魂默默看去女子良久,返身向羅玄和聶小鳳重重地磕下了三個響頭,那小鬼便也隨他效仿,聶小鳳只見桌上的轉生冊自動飛起,“咻”一聲投回了隔房女子的肉體。
冊身一入,女子乍然甦醒過來,她從喉間喘出好一口大氣,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許久,那書生亦喜極而泣。
男魄領著小鬼起身,回頭再看了一眼,父子二人便化作兩抹青黒魄光,雙雙鑽入聶小鳳的生冥寶劍中。
羅、聶二人彼此相看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當夜,雨勢嘩啦啦地下了起來,秋雨越下越大,夾雜著電閃雷鳴。聶小鳳在房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羅玄在她床前打了個地鋪,躺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聶小鳳掀開棉被,腦袋探出床帳小聲問:“軍,軍,你睡著了嗎?”
房中一片寂靜,聶小鳳將胳膊交錯墊著自己的下巴,趴在床頭又道:“你。。。死的時候,有沒有怕過?”
無人應答,她嘆了口氣,開始自說自話:“其實那時候我很怕的,七巧梭弄得我的頭現在還會痛,以前在冥疆的時候,像這樣的雨天。。。就會痛個不休,想不到如今做回了人,這頭痛竟也帶了過來。”
“人在還是人的時候,真的不知道肉體隕滅以後還有那麼大的世界,還有那麼長的生命,直到進入冥疆的那一刻,我才真懂了小時候看過的一句話,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聶小鳳歪著腦袋,無聊地撥弄著從床簷上垂下的蚊帳勾。
“你說,未來會怎樣?他們都說。。。。羅玄已經逃出了冥疆下原,要是他知道是我把他和我爹一起封在下原一千年,你說他這麼壞的脾氣,會不會氣得來找我報仇?曌君說過他是孽佛,孽佛到底是什麼?他這樣的人,又怎會成了佛呢?”
“唉,我頭疼得睡不著,你也不搭理一聲。。。。”聶小鳳軟綿綿地呢喃著,聲音越來越低,越說越慢,卻也奇了,看來頭痛是不能說的,一說便沒了。
要是世上所有的壞事都能這樣,說出來就消失,那便是真正的萬事大吉了。她腦中稀裡糊塗地想著,一隻小手垂下床沿,很快沉入了夢鄉。
窗外一聲秋雷乍響,整座廂房被照得瞬息通亮,羅玄從地鋪中起身,他坐去聶小鳳床頭,將她搭掛在床沿的身體扶正靠在懷裡,掌中升起汩汩胤光,輕柔覆上聶小鳳的顱頂傷處。
聶小鳳在睡夢中呢喃了兩句,不知所語。連串的秋荒雷彷彿就在窗外炸開,羅玄低頭看向懷中的少女,大掌慢慢滑下她的臉龐,遒勁的拇指來回撫摩著她下頜曲線,溫柔反覆,貪婪不休,漸止於她嬌豔欲滴的兩瓣芳唇上。
一團火球從窗前劃過,室中大亮,瞬息又陷入了不見五指的黑暗,羅玄鼓足了勇氣,緩緩俯下身去。
心臟卒然一裂,桃花釘“嗖”地刺進了狹窄的心尖脈,羅玄“哦”一聲促喝,猛地提起腰桿。
他定了定心神,蓄足了醫仙真術再向聶小鳳頭頂的梭形傷口中潺潺度入,山海七境的醫臻奇術一一化作了他掌間的脈脈真光,將四季樓外的高窗染得一片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