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嬋甚少見她這般感傷而無助,她嚇得一個激靈,全然清醒過來,跪下道:“小主,您別這麼說……你是有福氣的……”
“春嬋,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跟著本宮,本宮不會讓你只是一個卑賤的奴才。一定不會!”嬿婉靜靜說完,面上的頹廢哀色旋即逝去,她咬著唇狠狠道,“沒別人可以幫本宮,那就算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小腹,含著暴戾的口吻,森冷道,“既然我得不到一個孩子來固寵,那麼……”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恢復瞭如常的冷靜,看了春嬋一眼,“那爐香原來那麼沒用,去倒掉吧。”
雲徹走了好一段路,尋到廡房裡換回自己的衣裳,又一氣灌了許多茶水,才漸漸恢復清明的神志。同住在廡房裡的侍衛們都睡熟了,濁重的呼吸混著悶熱的空氣叫人生出無限膩煩。他透著氣,慢慢摸著牆根走到外頭。甬道里半溫半涼的空氣讓他心生安全,他靠在牆邊,由著汗水慢慢浸透了衣裳,緩緩地喘著氣,以此來抵禦方才曖昧而不堪的記憶。印象中嬿婉美好純然的臉龐全然破碎,成了無數飛散的雪白碎片,取而代之的是她充滿情慾的媚好的眼。他低下頭,為此傷感而痛心不已。片刻,他聽到響動,抬起頭,卻見如懿攜著惢心並幾個宮女從不遠處走來。
他心頭驀然一鬆,起身守候在旁:“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頗為詫異:“這個時辰,凌大人怎麼在此?”
雲徹有些窘迫,很快道:“侍衛巡夜,微臣怕他們憊懶,特意過來檢視。夜深,娘娘怎麼還在外行走?”
惢心笑道:“宮裡請了喇嘛大法師在雨花閣誦經,小主剛去雨花閣祈福歸來。”
雲徹道:“娘娘虔誠,一定會心想事成。”
如懿示意眾人退後幾步,低聲向他道:“凌大人身體不好?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雲徹無奈苦笑:“娘娘,微臣只是見到自己不願見到的改變。想不通舊時的人,舊時的事,怎會面目全非?”
如懿的笑容溫暖而沉著:“是人都會變。比起十四歲初入潛邸時的我,如今的我可以說是面目全非。所以不要執念於你過去的所見所聞,能接受的變化便接受,不能接受便由他去。你所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她說罷,扶過惢心的手,帶著溫靜神色,緩步離開。
雲徹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與嬿婉眉眼間有著幾分相似的女子,這個正當韶華盛放的女子,有著不同於任何女子的沉穩篤定。或許這是她在深宮中失去的,亦是收穫的。他望著她,保持著靜默的姿態,目送他離開,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在迷糊的一刻,清醒地想起她的臉。
那,才是對於他自己,最撼動心肺的變化。
皇帝的萬壽節是八月十三。自過了七月十五中元節,來自密宗的大法師安吉波桑便領著一眾弟子入紫禁城,暫住在雨花閣中修行祝禱,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節。
這是宮中難得的盛事。因為寶華殿主供釋迦牟尼佛,而雨花閣則是藏傳佛教的佛堂。藏傳佛教盛行於川藏,又與和清朝皇室緊密聯結的蒙古息息相關,所以宮中篤信藏傳佛教之人眾多。上至太后,下至宮人,無一不虔誠膜拜。
如懿統攝六宮,對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一來孝賢皇后去世后皇帝鬱鬱寡歡,少與嬪妃親近。二則自乾隆十二年四川藏族大金川安撫司土司官莎羅奔公開叛亂,朝廷派兵鎮壓失敗,皇帝一怒之下改用嶽鍾琪分兩路進攻大金川,莎羅奔潰敗乞降,頂佛經立誓不再叛亂,宮中祈福,也可求國家祥和。三則金玉妍所生的九阿哥身體孱弱。大約是懷著身孕時為孝賢皇后的喪禮操持勞碌,有許多不可避免的禮儀勞頓,所以九阿哥出生快一個月了,總是多病多痛,連哭聲也比同齡的孩子微弱許多。整個人瘦瘦小小的,便似一隻養不大的老鼠,一點響動都會驚起他不安的哭聲。玉妍格外心疼幼子,日日召了太醫貼身守護。她原本一心信奉李朝的檀君教[檀君教:又名大倧教或桓儉教。這是以檀君為教祖的民族宗教。大倧教以桓雄、桓儉和桓因的三位一體即天神為信仰和崇拜的物件,是一個民族主義和保守主義色彩濃厚的本土宗教。
],除了必需的例行公事,從不進供奉釋迦牟尼佛的寶華殿與供奉藏傳佛教密宗的雨花閣,也不過問宮中一切佛事。如今她愛子心切,也不太顧得,除了每日早晨必將前一日親手抄寫的經文送來請大師誦讀,也常常派貼身的侍女宮婢前來跟著法師們誦經描畫經幡。只是自己絕不進雨花閣敬香禮佛的。
如此,法師們便在雨花閣住了下來,每日晨昏敬香,虔誠不已。
這一日如懿從雨花閣回來,收了安吉波桑大師所贈的一把藏香並一個青銅香爐,便吩咐菱枝點了起來。如懿問了三寶幾句皇帝萬壽節的準備,便也讓他退下了。
菱枝點了一把放在窗臺下,連連道:“好衝的氣味,可比沉水香衝多了。”
如懿笑道:“藏香不僅是對上師三寶的供養,並且積聚無量無邊的福智二資,對身體、氣脈及心神多有裨益。也是安吉波桑大師有心,才贈了本宮這一小把。”她轉頭見殿中只有菱枝帶著小宮女忙碌,便問,“惢心呢?方才沒跟著本宮去雨花閣,此刻人也不在宮裡。”
菱枝抿嘴一笑:“惢心姐姐還能去哪裡,估摸著到時辰該請平安脈了,親自去請江太醫了。”
如懿會心一笑,低頭輕嗅那藏香,道:“這香味雖有些衝,但後勁清涼醒神,等下留出一份送與太后。”
菱枝正答應著,如懿側首望向窗外,見江與彬與惢心並肩穿過庭院,有風輕柔地捲起他們的衣衫,將袍角卷在一起,江與彬亦從容含笑,體貼地彎下腰身,為惢心拂好裙角。
如懿看著他們,彷彿看見昔年的皇帝與自己,如此兩情相依,彼此無猜疑。
二人很快進來,如懿笑著道:“再不許你們成婚,便真是我的不是了。”
惢心有些不好意思,轉身站到江與彬身後去了。江與彬垂衣拱手,一揖到底:“多謝皇貴妃垂愛。”
如懿由著江與彬請過了平安脈,江與彬道:“娘娘一切安好。”
如懿撫了撫手腕,淡淡笑道:“安好便罷,能不能有子息,也在天意,非我一人主宰。”
江與彬道:“聽說皇貴妃近日總在雨花閣祈福,與大法師頗為相熟,娘娘積福積德,一定會有福報的。”
如懿笑道:“說來也怪,我與波桑大師素未謀面,卻一見如故。法師雖然年未至四十,但佛學精通,總讓人有清風拂面,豁然開朗之感。”
江與彬垂眸笑道:“密宗有通靈一說,想來大法師便是如此。”
如懿略略思忖,撫著榻邊一把紫玉多寶如意,慢慢道:“其實你與惢心兩情相悅已久,我很該早些把惢心指婚給你。一則是我的私心,身邊除了惢心並沒有另外可以信任的人。二則宮中多事之秋,也離不開惢心,便一直耽誤了你們。本宮已經想好,今年還在孝賢皇后的喪期,明年三月過後,和敬公主出嫁,便把惢心指婚於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江與彬神色激動,跪下道:“有皇貴妃這句話,微臣便是再等上十年,也是心甘情願的。”
如懿笑道:“你等得住十年,惢心可等不住。本宮都已經在想,若你們生下孩子,一定要常常帶來,在本宮身邊做半個義子,便算也享了天倫之樂。”
惢心含笑帶淚,對著江與彬認真道:“我且告訴你,便是小主賜婚了,每日宮門下鑰前我都會來侍奉小主,天黑才回家去。你可不許管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