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進居然一點也不慚愧,而是一臉真摯地道:“臣也反對當初的新政,這不是因為新政的目的有問題,遼東郡王的新政,其目的是國家長治久安,那麼臣等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是……遼東郡王的新政,過程過於粗糙,許多配套新政的條文和律令,都有詬病。”
“譬如,只說分田,要丈量土地,可是具體怎麼分呢?分田不是打打殺殺,不是行軍佈陣,不是一聲號令,就可成事的。怎麼丈量,怎麼區分田畝的好壞,是按丁口分,以一村一姓分,還是以戶而論。不只如此,官府如何管理,百姓們分了田,地又該怎麼辦,那些山川河澤,是分還是不分?還有對於士紳……又該怎麼處置,是直接打殺,還是也予以分田?這耕地分了下去,其他的地,又如何確權,不只這些,重要的是……分了田,徭役要不要變,稅賦幾何?地方上沒了士紳,那麼原有的糧長、還有保甲,又該怎麼辦?往後誰來催糧?宗姓之間若是發生了爭執,又該怎麼處理。若是國家需要徵用土地的時候,又當如何處置?我泱泱中央之國,武王討紂之後,便先以井田制,此後秦設郡縣,又以軍功爵位多寡而分田土,至兩漢,則為均田制。又至隋唐,又採取均田制、租庸調製、府兵制糅合……”
“可是至宋以來,私田甚囂塵上,若是沒有對應的制度,只一味要分,那麼和流寇又有什麼分別?流寇行事,可以草率,可朝廷行事,就要有章法。因此……臣在山東這些時日,又在回京城這些日子,費盡心機,今日請陛下容許臣上‘新政十七疏’,懇請陛下過目,若是陛下恩准,則可以此十七疏為根底,交內閣和各部堂尚書、給事中討論……”
說著,周進隨即從袖裡取出了一份幾乎有半部書厚的奏疏來,雙手拱起。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之中。
一旁待侍的宦官,小心翼翼地取了他這‘十七疏’送至御案前。
天啟皇帝內心震驚了,他可不是傻子,這個傢伙只是一個御史,但絕不是莽夫,說穿了,他就是一個打前鋒的人。
問題就在於,他背後的中軍是誰,他的左右兩翼又站著誰……
這不是一個人,這是一夥人。
所以這十七疏,遞交上來的是周進,可本質上是一群人群策群力的結果。
而至於為何是周進上奏,其實也是朝中的常態,這樣的大事,一個不好,可能引發巨大的爭議,甚至直接陷入無休止的黨爭之中。
正因為事情重要,所以往往要達到目的的人,不會親自站出來站臺,而是先讓一個御史來探探風。
若是此事事成,那麼大家一夥衝上去,最後大家一起分享勝利果實,排隊分果果。
可一旦出現了巨大的阻力,或者是出了什麼大亂子,那麼後頭的人則繼續龜縮不動,大不了,犧牲掉一個御史。
當然,絕大多數時候,御史也不會犧牲掉,因為御史大多年輕,居上位者總不好和一個稀裡糊塗的年輕人慪氣吧!
另一方面,御史畢竟官職不高,今日你對他喊打喊殺,他日人家背後的人若是大舉報復,你也未必能佔便宜。
畢竟,報復是對等的。
這其實和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一個道理,大家畢竟不是花剌子模,專殺使者。
天啟皇帝已經感受到,朝中別樣的氣氛了。
好樣的,連新政的章程都準備好了,這明顯……是蓄謀已久了啊!
於是,知情的人,一個個帶著曖昧不明的淡定從容。事先不知情的,則直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而群臣,又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在這時候,天啟皇帝已開啟了十七疏,低頭細細地看了起來。
裡頭……幾乎可以理解為張靜一新政的補充,幾乎目的完全一致,過程其實也差不多,反正就是那些士紳都得死。
只是需要考慮到的細節,確實比張靜一那傢伙要周密得多!
如此詳細,這顯然絕不是一個御史臨時起意的手筆。
而裡頭有太多的痕跡,也不只是一個御史能夠想到的。
這裡頭……可以說很有理論水平,且說是高瞻遠矚都不為過了。
能有這水平的,只怕在這朝中,不會超過十人。
天啟皇帝裝模作樣地依舊低頭盯著這份奏疏,耳朵卻豎了起來,不無意外地聽到這殿中又開始吵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