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之淵,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周遊原先以為,這裡是數字奇蹟組織建立起來的,為了讓所有的數字人能夠有一個在人類社會以外的棲居之所,構建屬於數字人們的理想國。
但謝治的記憶告訴周遊一切並非如此,絕望之淵的出現要遠遠早於數字人在人類歷史中的出現,就好像絕望的情緒出現,同樣也遠遠早於人類的出現一樣。
那些墨綠色的數字洪流,從世界上尚且沒有人類時就已然聚整合淵了,人類資訊時代所展現出的網際網路技術與數字資訊高速公路,不過是潛意識中對絕望之淵拙劣的模仿。
絕望之淵的真實面貌,是世界上所有情感的彙集。
世間存在的一切活物,又或者曾經生存過活物的土地、海洋與天空,情緒存在過的證據被資訊記載,就會穿透過現實空間,抵達其後的虛無之中,就像沾染墨水的毛筆在宣紙上寫字,墨跡透過宣紙侵染進宣紙背後的桌板之中。
現實世界是那塊宣紙,而絕望之淵,便是那塊桌板。
而那根在宣紙上寫字的毛筆,可以是人類,也可以是天空中的飛鳥或者大海里的游魚,可以是已經滅絕的植物與動物,甚至可以是那些人眼從不可見的微生物與病毒,它們在各自生活的時間與空間裡書寫屬於自己的情緒,而那些情緒,穿透時空,最終都以資訊的形式匯聚到絕望之淵。
墨綠色的洪流,便是資訊的外顯,而不斷跳動的數字,則是被承載的資訊源。
世間萬物所留下的情緒,都被壓縮到那一個又一個的數字印記當中,而數字印記也在時間與空間的不斷交錯中,重複堆疊,最終堆疊成深不見底的……藏匿在現實背後的那個世界。
周遊從虛空中扯下了那張宣紙,那是阻擋在現實世界與絕望之淵中間的、薄薄的一塊幕布。
在那塊幕布背後,墨綠色的世界層層疊疊地展開在他的面前。
那是無數時間與空間共同堆疊而成的、深邃的虛無,但那虛無的本質,卻是一塊平面。
墨綠色的數字洪流帶著萬事萬物的印記,在那平面上衝印出如同頁岩一樣的地質層影像,所有的洪流都匯聚於同一層級,而這方才是虛無的真實面目——那是無數時空高度壓縮後的凝實。虛無並非為「無」,又或者說,「無」的本身,同也是「有」。
無窮無盡的「有」。
「我們正要通向這片堆疊。」周遊這樣說。
他的手臂穿透那片墨綠色的數字截面,觸碰到那永不止歇的數字洪流之中,觸碰到那塊「平面」裡。
而從他的第一根手指觸碰到那塊虛無中的「平面」,與那「平面」相接觸的部位,就從一塊實體,瞬間壓縮成那平面的一部分。
就像黃油觸碰到熾熱的鍋面,從方塊樣的固體變成逐漸縮小的,攤開的,薄薄一層;又像是從線頭處不斷拆解的毛衣,與那平面相接觸的人體正不斷地變成不斷延展的線條,而線條又在那平面之上擴散,成為平面的一部分。
但即使這樣的比喻仍不貼合,因為那種轉變是瞬時發生的,從周遊的手指肚接觸數字洪流的那一瞬開始,三維的實體就已經變成了二維的平面,變成了那奔湧著的數字洪流的一部分,連同被周遊託舉著的蘇諾頭顱也同樣變成了那二維平面的一部分,與那墨綠色的數字洪流相融,又在轉瞬之間被新的「資訊」覆蓋,消失到無影無蹤。
……
蘇諾在一片純白之中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天花板上明晃晃的光線讓他一時間無法看清眼前的景象,而等到他的雙眼終於適應了周圍的環境,他才發現,原來那光線的來源並不只是天花板,而是來自於四面八方。
這是一個
奇怪的房間,房間的大小看起來只有四個平方,沒有窗戶,只有一面牆壁的正中間有著一扇小小的窄門。
房間裡的每一處地方都鋪設著正方形的弧面「磚塊」,那磚塊看起來像一塊凸起的枕頭,讓蘇諾感覺到「柔軟」。
光線從每一塊方形的磚塊與另一塊磚塊的縫隙裡投射進房間,帶著米白色的芒刺,像是從四面八方的縫隙裡插入海盜桶的尖刀,當蘇諾的面板接觸到那些白色的光線,他感受到一種高烈度的侵蝕,像是某種強酸正腐蝕著自己的表層。
但那腐蝕感只持續了一瞬,又即刻消散了,當蘇諾再次看向那四面八方傳來的光線,那些光線仍舊像是無孔不入的芒刺,但灼燒感卻消失不見了。
關於這個奇怪的房間,蘇諾有很多問題,他嘗試自言自語,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任何一點聲音,這讓蘇諾感到疑惑,但疑惑的情緒傳遞到心靈,當他嘗試在心中思考,在心底詢問,卻又發現,即使在自己的內心之中,他仍舊無法發出一星半點的聲音。
無法對話,甚至無法在內心深處展開與自己的對話,也無法進行任何程度的思考,房間裡唯有的只有靜默。
蘇諾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房間的正中央,那是他睜開眼時就站立的地方。
他面無表情地轉動著眼球,眼球的轉動帶動他的頭顱,頭顱的擺動帶動他的軀體。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發出了自他在這純白色房間裡甦醒後的第一個音節。
「滋。」
那是一個短暫的促音,蘇諾的口腔誇張地張到最大,而上下兩側的牙齒又用力地擠壓到一起,他的舌尖抵住牙床的根部,而氣聲終於從這片純白色的房間裡誕生出來。
氣聲的出現就像是一個引子,蘇諾迅速地回憶起了「語言」。
他甚至感覺,語料的注入就像是一瞬之間完成的,前一刻自己剛剛用盡全力吐出一個短促的音節,而幾乎同一時刻,他就回憶起了自己應當掌握的所有語音——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