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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無聲無息多了個人,照理說別說這座天下善之地多出一個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個水漂似的,但是這個有著待罪之身的客人誰都無法小覷。
靖安王趙珣,離陽王朝最年輕的趙姓宗室藩王。
從下旨召見趙珣到趙珣入京,本該禮部從頭到尾都沒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小道訊息倒是已經開始在高層官場迅猛傳播,但是基本上沒有誰能夠知道趙珣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還是禍。搖幽關外那一戰,同樣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趙英在三戰三捷後竟然戰死,說憋屈似乎有點不妥,可要說英勇那也不對啊,勇倒是勇,可也太無謀了些,拋棄三個關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騎軍對決,何來英明一說?至於趙珣這傢伙,還算是褒多於貶,畢竟這位靖安王是奔著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點就要被西楚叛軍的遊騎追殺至死,兩位差了一個輩分的藩王關係淺淡,可見趙珣對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親老靖安王趙衡那是天壤之別。只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繼承大統,君心難測啊。
趙珣暫時住在那條郡王街的一座府邸裡,跟他沒有半點傳承關係,在一百多年前曾經是離陽朝一位權臣的私邸,僭越違製得無以復加,佔地極廣,房屋足有四百多間,其中更有殿閣的地基高於門外街面數丈,後來在大概四十年前被離陽皇帝賜給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襲罔替了一代就獲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數度輾轉,主人都住不久遠,其中最著名的一位當然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
趙珣雖然名義上赴京請罪的藩王,先前那道聖旨上的措辭頗為嚴厲,若非一切走勢都在那個目盲6先生的預料之中,趙珣還真有可能被嚇得魂飛魄散,當時6詡的贈言很簡單,“既去之且安之。”
趙珣當下也真的是既來之則安之了,這些天就經常獨自在府邸中閒庭信步,盡情欣賞著府內的明廊通脊、古木參天和銜水環山。趙珣此時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臉上還帶著笑意,先前到達京城後押送他進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對他那叫一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看他趙珣就跟看一條路邊野狗似的,這不昨天興許是聽聞了什麼訊息,火急火燎修繕關係來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笑開花,趙珣當然不會在明面上計較,甚至送了那位右宗正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水銀沁玉扳指,老傢伙一看見就眼睛亮,顯然6先生精心準備的這樣小物件,正中軟肋。其實除了玉扳指,6詡還讓他隨身攜帶了一方墨彩龜背硯,說若是左宗正出面負責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趙珣由衷感慨道:“6詡你真是神機妙算啊。本王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總覺得李義山納蘭右慈這些所謂的頂尖謀士,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了,一旦擱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眾矣,直到遇見你後,才知道他們不管身處亂世治世,都必定會有你們的一席之地。”
趙珣先前以為用六千騎兵的全軍覆滅去完成“以退為進”的佈局,代價太過慘重,但是當趙珣來到太安城站在這座府邸中,他開始明白6先生才是對的。
趙珣突然看到兩個身影出現在湖岸那邊,然後朝著湖心亭走來,無人帶路,趙珣皺了皺眉頭,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備。
當那兩人漸漸走近,趙珣愣了一下,認出其中一人後,疑惑道:“宋兄?”
宋家雛鳳宋恪禮。
上次進京,趙珣跟宋恪禮打過一些點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禮作揖道:“下官拜見靖安王。”
趙珣連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禮。”
宋恪禮神態閒意,有著一種骨子裡散出來的不驕不躁,沒有絲毫家族衰敗己身蒙塵的頹喪,加上他和那個兩鬢蒼蒼的儒士聯袂登門拜訪,讓趙珣心底甚是猶疑。
宋恪禮輕聲道:“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孫希濟等人只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趙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徹了。
姓元。這棟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個讓父親趙衡恨之入骨的離陽第一謀士,半寸舌元本溪!
趙珣一揖到底,“晚輩趙珣拜見元先生!”
元本溪沒有說話,只是擺了擺手。
宋恪禮笑道:“下官是來告訴王爺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沒有等趙珣回過味,宋恪禮嘴裡的“很快”就真的很快應驗了。
一襲鮮紅蟒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捧著聖旨朝他們三人走來,步子極快卻不給人凌亂匆忙的感覺。
手持聖旨的老太監在見到元本溪後,也是先微微點頭致禮後才對靖安王趙珣宣旨。
趙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禮也後退一步跪下旁聽。
唯獨元本溪面朝湖水,置若罔聞。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穩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監,對此根本沒有流露出半點異樣神色。
收下聖旨,趙珣只得離京,加上他沒了6詡的錦囊妙計,確實不知道如何跟那位離陽帝師言語,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勢告辭離開湖心亭。
等到趙珣和大太監相繼離去,元本溪問道:“你猜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回宮後,會被問什麼?”
宋恪禮搖頭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會關心靖安王如何,而會問元本溪在見到聖旨的時候,是否恭敬。”
宋恪禮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靜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趙珣在靖難戰役中有心隱藏實力,就下旨讓他入京,摘掉爵位貶為庶民。若是竭盡全力仍然失敗,便讓他保留王爵,但必須在太安城住上一兩年。先帝對此事上心了,但是當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過對天子而言,一個威望平平的藩王,趙珣的去留不算什麼,他要藉此模仿先帝對付張鉅鹿的手腕,不斷下出試應手,步步為營,點點蠶食……”
宋恪禮小聲道:“未免也太著急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顯吃力地開啟話匣子,繼續說道:“趙珣很聰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聰明,事實上比他父親趙衡遜色許多,不過此人懂得如何對身後之人言聽計從。我要他留在太安城只能束手對天下變局做壁上觀,是因為作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實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出現半點散失,那個目盲心活的年輕人,本身就是個巨大變數。我本想徹底打亂青州勢力,讓許拱或者唐鐵霜兩人中的一個去坐鎮襄樊城。現在看來,也許,也許有一天,青州會成為兵家必爭之地,離陽,北莽,北涼,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禮欲言又止。
“謀士謀士,謀劃計程車子,身份已經定死了,只是‘士’,然後就看如何給輔佐之人出謀劃策了,但這之前,必須找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