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塊兒等待泡麵的間隙,便利店內僅有的兩個活人不由得開始搭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起來。
而不知怎麼的,兩人聊到了自己對塞門聖山的看法。
菲奧娜說,塞門聖山是一座非常冷漠的城市。
當她第一次開車順著長長的公路接近塞門聖山時,遠遠的,她就被這座遮天蔽日的鋼鐵叢林震住了,並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冷酷感和壓迫感而心神動搖。
而且,這裡常年都在下雨,哪怕是在它僅有的幾個豔陽天裡,那高懸天上的太陽也會被直入雲霄的鋼鐵建築所遮擋,住在這座城市的人幾乎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太陽。
更何況,這裡的人們總是來去匆匆,工作也基本都是埋首電腦和機械,凡是需要與人打交道的工作,大多都被人工智慧所取代了。可機器到底是機器,即便它們再如何像人,也都不過是被設定好的程式而已,冷冰冰的,完全沒有人情味可言。
也因此,每當路過塞門聖山時,菲奧娜都會盡快離開、前往下一站。
“不過對於塞門聖山的人來說,一切或許都不一樣吧。”菲奧娜說,“我曾經遇到過一些出身塞門聖山的貨車司機,還有一些第六區的人。很奇怪的是,這些人不但不覺得這裡非常冷漠,反而對這座城市十分自豪……”
明明對旁人來說,塞門聖山的一切都與這些底層人無關——這座城市的繁榮昌盛,或許可以歸功於女王的英明統治,或許可以是因為首相的勤勞工作,當然還少不了戈頓集團的經營耕耘,以及高科技産業公司及其中各種技術人員的艱苦付出,等等。
無論如何,這些總歸與司機和第六區這些不會被人看見的“人”有關。
可就是這些不被看見的人,卻出乎意料地愛著這座城市。
傑米目光盯著泡麵桶上嫋嫋升起的熱氣,漠然道:“正因為這些她們是不被這座城市所愛著的人,所以她們才要越發去愛這座城市。”
就好像在一個大家庭中,最容易養成付出型人格的,並不是最受寵的那個孩子,而是最被忽視的那個孩子。
又好像在社會中,越是被主流所排斥的小眾群體,越想要獲得主流的認同。
菲奧娜露出了些驚訝的樣子,而後很快搖頭:“可能也有這個原因吧,但我更相信這是因為愛。畢竟人們總是會更熱愛自己的故鄉,不是嗎?”
“愛?什麼叫愛?”傑米冷笑一聲,“一顆會被激素所支配、被菌群所影響的大腦,談什麼‘愛’?人類所産生的一切情緒,都不過是一種盲目愚蠢的沖動而已,將這種沖動命名為‘愛’,自我欺騙,自我感動,並為之謳歌贊頌——你不覺得這些很可笑嗎?”
菲奧娜側頭,仔細想了想,剛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很快的,兩人面前的泡麵泡好了,於是這一次的閑聊便也就此打住,接下來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很快分別。
傑米與菲奧娜的第二次相遇,是在半個月後。
那時候的傑米,其計劃與佈置已經將近尾聲,只差最後一步,就能將這個令他惡心的世界徹底終止。
而就在行動的前一天晚上,傑米又一次遇到了菲奧娜。
就如同兩人的第一次相見那樣,菲奧娜依然是一副健談的模樣。
她主動與傑米搭話,並提到了上次兩人談論的話題。
“……其實你說的很對,人類的認識和自我控制都是非常有限的。”
菲奧娜說。
“人類眼中的三色視錐細胞能讓我們看到數百萬種顏色,但不到我們手掌大小的蜂鳥卻能看到紫外線的顏色,這讓我們人類在蜂鳥面前如同色盲;人類能聽到的聲音訊率範圍一般在20赫茲到20000赫茲,這樣的範圍就連城市裡隨處可見的流浪貓都比不過。
“並且與此同時,我們的大腦又會被無數種因素所影響。人們的口味變化,會受到腸道菌群的影響,你以為你最喜歡吃的東西可能並不是你最喜歡吃的,而是腸道菌群最想要吃的;
“浪漫的一見鐘情,說到底也不過是激素的影響。苯基乙胺、去甲腎上腺素、多巴胺,等。當它們存在時,人們享受著熱戀的心情,而當它們消失後,人們的激情就會逐漸冷卻,開始感到自己的愛人變得面目可憎……
“想要生存與繁衍,是因為基因試圖將自己延續下去;
“還有你最開始說的——越不受重視的人,越容易為不重視自己的人和事所付出,這也都是有相應學說、有據可循的。”
傑米說:“但是你還是有別的想法?”
“是的。但我還是有別的想法。”
菲奧娜繼續說著:
“人類所看到與感受到的一切,都有自身的侷限性,並且無論是人類自身的喜怒哀樂也好,甚至是對孩子的疼愛也好,都是在被激素所支配,以至於人類一直強調的‘自我’和‘獨立’都像是根本不存在的虛假之說——如果說人工智慧是被人類設定好的程式,那麼人類就像是被激素與基因所控制的機器。
“然而,就算是被這麼多的因素所影響和幹擾,勒令著人們如動物一般混沌愚蒙,但依然會有偏離的人。人類本該平凡,可是當第一個人開始抬頭望向無垠的星空,思考星星的距離並試圖掙脫自身桎梏尋求真理時,那就是一種超越激素和基因的理想的所在、是人類的偉大時刻。
“你我都是凡人,都受到激素的支配,但當我們違背了基因的自私,生出了理想和追求、有了比延續自我生命和基因更重要的東西時,就代表我們也完成了自我的超脫,成為了追逐星星的偉大一員。這樣的事,怎麼能說‘可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