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紅就紅了,紅遍了北鎮的山山嶺嶺村村屯屯。方圓百里一帶,凡是聽過北鎮戲子二人轉的,沒有人不知道山裡紅。十六歲的山裡紅,如被夜露浸過的花蕾含苞待放。
在走南闖北的演出中,山裡紅認識了她的忠實戲迷宋先生。
宋先生穿長袍,戴禮帽。宋先生的穿戴遠不如少東家謝伯民那樣光鮮。宋先生的長袍打著補丁,禮帽也灰灰土土的樣子。這一切並沒有影響山裡紅對他的留意。山裡紅只要往臺上一站,不知為什麼,她總能感受到一雙與眾不同的目光,暖暖地包圍著她。她知道,只要她一上臺,差不多所有戲迷的目光都會聚集到她的身上,可那些目光並沒有讓她感受到有什麼不同,那是戲迷對她的擁戴,因為她是個角兒。角兒理所當然要吸引許多人的目光。在這眾多目光中,山裡紅發現了宋先生的目光,她順著目光望去,就和宋先生的目光膠在了一起,莫名的她竟有了幾分慌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滑滑溜溜地撞到了她的懷裡。
唱戲的時候,她的目光總要自覺不自覺地去和宋先生的目光去對視,每次她的目光總是慌慌地逃開。
不論到什麼地方演出,山裡紅總能感受到宋先生的目光在追隨著她,只要她順著那份感覺望過去,她一準能捕捉到宋先生那一雙與眾不同的目光。
剛開始,山裡紅也並沒覺得有什麼。她只把他當成一般的戲迷,追隨自己,留意自己的舉動,這是所有熱愛自己的戲迷常有的舉動。當然,在這之前,山裡紅也不知道他是宋先生。直到有一次,他們演出完之後,宋先生找到了後臺。宋先生首先找到了老拐,宋先生的舉止顯得文質彬彬,見到老拐把帽子摘下來,向前傾了傾身子,才把禮帽戴上,然後開口說話。宋先生說:老闆,我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老拐說:先生有話請說。
宋先生就說:你們每次演出前的小“帽”,太老了,沒什麼新意,總是那幾個換來換去的,時間長了,戲迷會不滿意的。
老拐就正了臉色,拉了宋先生的手,真誠地說:請先生指教。
宋先生不慌不忙從懷裡掏出一疊紙,紙上寫滿了字,遞給老拐說:這是敝人寫的,不知合不合適?
老拐接過了,卻一臉的蒼茫。戲班子裡識字的人不多,都是幾歲就進了戲班子,又都是勞苦人家出身,沒有讀書機會,所以唱的戲段子,都是口傳心授,一代一代傳下來。
二人轉演出前的小“帽”,是指正戲開場之前為了調動觀眾的情緒臨時加上去的,大都是一些插科打諢的詞句,小“帽”唱完了,觀眾安靜下來了,正戲才算開始。這是唱二人轉的禮數,也是規矩。小“帽”的好壞,直接影響觀眾的情緒,小“帽”和大戲之間的關係彷彿是席前的幾碟開胃菜。
宋先生看出了老拐的心思,便把那疊紙又拿了過來,他清了清嗓子念給老拐聽。老拐只聽了一段便來了精神,他唱了這麼多年戲,還沒有聽過這麼清新上口的小“帽”。宋先生是結合時下戲迷們的普遍心理,寫成了唱詞。比起那些老掉牙的小帽不知要強多少倍。以前都是一些老少皆知的,像什麼:觀音出世,普照萬民……太陽照,月高高,兄弟媳婦拿鐮刀……當下,老拐就把山裡紅、牤子等人叫了過來,宋先生一句句地念,山裡紅和牤子一句句地唱,不一會兒,幾段“小帽”就學會了。詞是新的,調是舊的,但聽起來卻是面貌一新。
山裡紅學唱時,一直盯著宋先生的眼睛,她覺得宋先生的眼睛是裝了許多內容,像宋先生那些戲文一樣,句句都是新的。
從那以後,宋先生便會隔三差五地出現在戲班子裡,把他新寫的小“帽”帶到戲班子裡來,再由山裡紅和牤子一句句唱出,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宋先生在做這一切時,不計任何報酬,完全是心甘請願。漸漸大家都熟悉了宋先生,戲班子趕上吃飯,宋先生也會留下來,和大家一起吃,宋先生話不多,慢條斯里的樣子。這對山裡紅來說,是很新鮮的。山裡紅以前接觸的戲迷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有時在唱戲時,人群裡就會有人喊:素的沒意思,來點葷的吧。還有人喊:來一段十八摸吧。
每每這時,如果不來段葷的,戲就唱不下去了,山裡紅和十里香只能唱段葷的,那時山裡紅的心情是亂糟糟的,全沒有了唱正戲時那份激情和感覺。觀眾對她這樣機械地唱並不滿意,仍有人喊:山裡紅,浪一點,你越浪越好看……
那時的山裡紅笑在臉上,心裡卻在流淚。眼前的宋先生卻不是這樣的人,眼睛望人時溫溫和和的,說話的語氣也是溫暖的。山裡紅很愛看宋先生說話的樣子。
宋先生就是北鎮人,靠教私塾過生活。父親就教了一輩子私塾,父親去世後,宋先生便也開始教私塾。生活算不上富裕,卻也能混個溫飽水平。宋先生已經二十有九了,至今仍沒結婚,業餘時間,讀讀詩文,看看戲,別的便沒有什麼了。自從山裡紅出道後,他只看了山裡紅一場演出,便喜歡上了山裡紅這個角兒。於是,他走進了戲班子,走進了山裡紅。
只要有戲班子唱戲,都會有宋先生的身影。他靜靜地在一角站了,入神入境地看著臺上的山裡紅,樣子仍那麼斯文。
不管宋先生站在什麼位置上,山裡紅只要往臺上一站,她也總是能看見宋先生的身影,兩雙目光相碰了,宋先生就笑一笑,用手指一抬禮帽,算是打過招呼了,山裡紅也回敬一個燦爛的笑。接下來,山裡紅唱戲的感覺特別的好,彷彿她唱出的所有戲文不是衝著人山人海的觀眾,而是衝著一個人,那就是宋先生。她覺得,那些錦繡戲文,情情愛愛,悲悲壯壯只有宋先生一個人能聽懂。
有幾次,戲班子到離北鎮較遠的村屯裡演出,山裡紅沒能在人群中發現宋先生,她唱起來顯得沒精打采的,在不經意間,她還唱錯了兩句戲文,戲迷們沒有發現,牤子卻覺察到了。牤子說:你這是怎麼了,戲迷要是發現了,會倒臺的。倒臺就是喝倒彩,如果再遇到那些刁鑽的戲迷,會起鬨著把戲子哄下臺。角兒就砸了。
直到宋先生出現,山裡紅才又一次振作起來。好在宋先生仍隔三差五地來到後臺,來教牤子和山裡紅新創作的“小帽”。每每這時,山裡紅總是會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有說有笑的。這一點被牤子看得一清二楚。
牤子有一天對山裡紅說:小紅,你這樣可不大正常,別忘了小香是怎麼倒的臺。
提起十里香,牤子的眼圈紅了,現在十里香只能唱一些竄場戲了,自從不是角兒之後,人似乎也換了一個人,整日沒精打采的,沒事時就幫助別人洗洗衣服,燒燒飯。
說到十里香,山裡紅的心裡也靈醒了一下,她衝牤子說:牤子哥,這我懂。
牤子就不再多說什麼了,在心裡重重地嘆了口氣。自從十里香倒了臺,牤子經常嘆氣。山裡紅能夠理解,十里香和牤子配了六年戲。不論怎麼說,山裡紅幾日不見宋先生,心裡仍沒著沒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