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恆寧靜的山巔之上,李墨雲彷彿擁有了一雙穿透一切的眼,不論多麼遙遠的距離,她的視野依舊清晰無比。
她看見了無數人,她看見人群如潮水般奔流不息,她看見新生的大樹取代枯老的大樹,她看見田埂上爺爺幹瘦的背影,她看見屋簷下王婆婆的獨自坐立,她看見土地上的人們各自勞作,她看見花豬興奮地四處奔跑,她看見漫山遍野的鮮花,她看見滄海桑田、物換星移,她看見時空破碎、你我不再,她看見共存於這個世界的生靈在回望中漸漸退場。
這就是生命,這就是他們的生命。自然更疊,群星迴旋,你我都會如風。
她對這一切到底是怎樣的感受呢?是美好還是殘忍?是喜悅還是悲傷?是平凡還是璀璨?是偶然還是奇跡?是別無二致還是獨一無二?
她不知道,獨處,思考,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的身邊空無一物,世界虛無一片。她想她會在無盡的寧靜之中沉溺,她會在風來的日子化作風中的塵埃,燃燒她渺小的身軀,成為永恆的光,踏上屬於她的沒有歸途的旅途。
可是,他卻對她說,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把這場稍縱即逝的風吹得更加猛烈一些。
可是,他卻對她說,在漫長的旅途中,他們一定會再次遇見彼此。
可是,在他那澄澈美好的眼眸中,她卻永遠獨一無二,璀璨閃耀。
一個人到底為什麼能這樣心甘情願地注視著另一個人?
那眼神是那樣的澄澈、專注、明亮、溫柔、美好而堅定不移。她又該如何是好?
當她看見那樣的一雙眼,她真的害怕了,她真的退縮了,她真的猶豫了。
她開始害怕死亡,她害怕她的死亡,但害怕他的死亡勝過一切,她感到一種深層的恐懼。
她開始變得懦弱,她不再自由,她的目光總是尋覓著他的身影。
她一眼就看見他站在大樹之下,他不在人群之中,他遺世獨立,燦若太陽。
他的身旁人潮湧動,她害怕他也轉身走入他們之中。他向她回頭,隔著遙遠的距離,她彷彿感覺他看見了她,他淺淡而溫柔地笑了一下,便轉身走入了人群之中。
那一刻,她居然失控地向前踏出一步,差點跌落懸崖。
她穩住身形,往人潮一看,他依舊遺世獨立,燦若太陽,他依舊向她回頭,對她淺淡而溫柔地笑,他向她伸出手,用靈魂呼喚著她的名字。
……她空空地望著他,漸漸地,世界開始在她的眼眸中展開,悲傷又絕望,明亮又多彩,所有的一切共存著,所有的一切從容自在。
一切都沒有答案,但或許沒有答案才是最好的答案。
她笑了,在輪回不止的狂風中,在萬丈之高的山崖邊,她離開了她的大樹,她閉上雙眼,張開雙臂,輕輕往前一倒,躍下山崖,擁抱了大地。
當李墨雲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有些怔鄂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臉,那尚且溫熱的濕濡提醒著她,她早已淚流滿面。
她空空地看著春日的風溪,藍天白雲,清風大樹,野花飛鳥,遠處有耕作的村民,巍峨的高山若隱若現,春天的氣息灑滿了大地,春天抹去過去,春天帶來新的生機,世界彷彿一副極美的畫。
或許這就是生命。一切由天地賦所賦予,也終將回歸天地。
在夢幻般的美麗中,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恍惚之間,她還是那個跟在爺爺身後邁著小碎步的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兒;恍惚之間,她好像還是那個獨自走在風溪的田野上與所有人背道而馳的女孩;恍惚之間,她好像還是那個趴在課桌上靜靜聽同桌講話的少女;恍惚之間,她好像還是那個在王婆婆的照拂下自由成長的孩子;恍惚之間,她好像還是那個揹著揹包,挎著相機,不停地追逐生命和真理,最終又放下一切,安居一隅的人。
這就是她的生命,哪怕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當她醒來,也早已淚流滿面。
是啊,人生大夢一場,可大夢如真。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著我們,人生短暫。這片大地留下了太多的遺憾,他們沒有姓名,他們沒有故事,他們沒有著作,他們沒有自己,但他們都曾存在過,時空讓我們分離,時空也讓我們為之流淚,為之感動。
遍佈大地的無窮無盡的石碑告訴我們,他們短暫的一生依舊璀璨。他們的靈魂透過石碑雕琢而成的眼眸告訴我們,不要害怕,一直向前;不要退縮,跨過那座山;不要低頭,直視星辰;不要睜眼,看見自己;不要忘記,你可以成為你自己。
風聲跟隨著陽光而來,落葉在空中迴旋降落,天空在廣闊悠遠中流動,潭水與白雲兩相對應,世界進入了蔚藍而美好的寧靜之中。
李墨雲接住一片緩緩而來的落葉,凝視片刻,把落葉輕輕拂了出去,落葉便跟隨著清風遠走,向著它們生命的最後的旅途,也向著它們生命的嶄新的旅程。
李墨雲輕輕閉眼,清風流過她的身體,在初春氣息的包裹下,在偌大的世界之中,她從躺椅上起身,回望著這個小山村,回望著不遠處大樹下的人,回望著她自己。
清風撩起她的靈魂,她開始隨風飄揚。在無邊黑暗的空間角落,她感受到了明媚而動人的光。
她無數次想要反抗這世界,這一次,她要反抗她自己。
這一次,她要為了他、為了生命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