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迂得可以的康術德,江四小姐是又好氣又好笑。
“現在都什麼社會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已經過去了。何況你只是他的師父,不是他父親。你沒道理為他做這個主。你別跟我說什麼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話,免得讓我笑掉大牙。聽我一句勸,親朋之間,用情宜厚,行事卻不宜直,重要留幾分餘地。古今如夢,何曾夢覺,既然老了,有些事就不妨糊塗一些,不要事事較真兒。”
“你的話我懂,可我不是想較真兒,是不較真不行。你別光看著他們站在一起好,他們倆這事兒毛病多了。有些話我這當師父的不好明說罷了。別的不提,光年齡和身份上就不般配。女的要大差不多八歲呢,這不是一歲兩歲,三歲四歲,是八歲。他這哪兒是找老婆?整個是找小姨兒呢。何況還是個外國戲子。戲子啊,以色娛人的行當,至賤不過了!好人家的閨女,誰去幹這個?”
“就為這些嗎?這又有什麼關係。難道就許老夫少妻,不能老妻少夫嗎?人家只要兩廂情願,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了,不就差八歲嘛,又不是十八歲。我祖母就比我祖父大八歲,還不是我祖父先死的。至於戲子之說。就更不要提了,你那都什麼時候的老黃曆了。如今電影已經成了藝術,演電影的女明星在國外可是藝術家的性質,美國的女影星格蕾絲·凱利甚至嫁給了摩納哥王子成為了王妃。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民國四大家族孔家的後人,就是民國時候當過外交官的那個,還娶了一個美國的電影明星呢。”
“我不管什麼孔家,我就想管好我自己的徒弟。哪怕這些都不算什麼,可我總不能讓自己的徒弟娶個日本人吧。宋先生常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人生在世,成家立業與為人之道俱是一理。無論世事怎麼變化,我們做人的基準不能變。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都沒錯吧?可要是我的徒弟娶了日本人,先不說血脈混餚,這算怎麼檔子事兒,就說這一院子的東西,最後會流到哪兒去?要是都變成日本人的。那我們師徒倆豈不成了當世的罪人?怎麼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宋先生!我清明磊落一生,謹守師訓一世,到了要見到這種結果,會死不瞑目啊……”
“嗨,讓我怎麼說你好。有這樣的信念固守不渝雖然可嘉,可你這種信念卻不能偏執。否則反受其害。甚至害人害己。難道慶子不是外國人你就能安心嗎?梁鴻志、盧芹齋、李成才,這些曾經出賣華夏寶物,把無數國寶私運海外的敗類,哪一個不是華夏人?這種事,重要的還是要看人品才是吧?你這麼介意她的國籍,豈非捨本逐末?更何況我如今也是美國國籍了,是不是在你的眼裡,我也是外國人了?”
這一番話,連珠炮似的詢問,是當真把康術德給逼問住了。
尤其是最後聽到江四小姐當面問他,自己算不算是外國人,他心裡好一陣難受。
“不,不,你不一樣……你不一樣……你當然不能算外國人……”
康術德下意識地回答,不經意間,其實已經喪失了邏輯。
然而江四小姐卻完全不給他仔仔細細想明白的機會,反而進一步去繞他。
“我不一樣,那我的兒子呢?我的孫子孫女呢?我的兒子也是美國籍。我的孫子甚至有個白人的媽。按照你的標準,那他們肯定是外國人嘍?那我問問你,我的兒子要是也喜歡華夏的古物,那到底該是不該?他要是想花錢買上幾件,想找你幫忙,你又會怎樣?是推脫呢,還是幫他?”
“我……我……”康術德語無倫次,腦子也亂了,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從沒想到過這個問題。
眼瞅著他露出一副驚愕莫名的表情,那樣子窩囊極了,也可憐極了。
對他的想法十分理解的江四小姐忽地心頭一軟,也不忍再逼迫他了。
輕聲嘆了口氣,說“你也別胡思亂想,用不著瞎操心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兒子並無此意,我只是說說罷了。至於我們現在的國籍雖然已非華夏,但這並非我們所願,而是歷史造成的。這麼多年雖山水相隔,但我思鄉之情始終未改。我和這片土地血脈相連,這種情感不是國籍可以改變的。所以我必須回來,死也要死在這裡,人重要講究落葉歸根嘛。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要告訴你。我這個兒子並非我親生的,他其實是春子妹妹的孩子。論起來,他當叫你師叔才對!”
最後這幾句話,這如同在屋子裡炸了個雷。
把康術德都快炸傻了。
他的手一抖,一杯茶潑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全顧不上,嘴唇哆嗦起來,只顧問,“……他……的親生母親是宋春子?那他豈不是宋先生的……宋先生的外孫?”
看見江四小姐默默的點頭,康術德又迫不及待的追問,“那宋先生呢?宋先生的下落你知道嗎?他現在……人在哪兒?過得好嗎?還有他的兒子,星垣怎麼樣了?”
卻不料,江四小姐卻露出了黯然神傷的表情,再出口,竟然是極為不幸的訊息了。
“宋先生的人已經沒了,當初到了那邊,好像也曾風光過一陣,聽說還做了官。他都當上寓公了,每天只是收收房租,讀讀書,逗弄孫男娣女。宋星垣一家四口在宋先生還在世的時候,就離奇遭遇綁匪,最終無一倖免。春子妹妹的丈夫在宋先生離世後,也莫名其妙出了車禍。後來她是好不容易聯絡到我,又想盡辦法輾轉跑到港城,才把她八歲的孩子託付給我的。後來我們回到美國,就再沒有過春子的訊息,只聽她在澳門神秘失蹤了。現如今,宋先生一家,恐怕只餘這孩子這麼一個血脈了。這件事,其中頗多蹊蹺,又牽扯到那邊的事兒,剛才見面我才沒有告訴你。我知道你與宋先生的師生情誼有多麼重,還希望你知曉此事,一定不要過度傷心……”
這一次,江四小姐透露的訊息,無異於給康術德兜頭潑了一瓢涼水,讓他從頭涼到腳,連頭都木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抬眼望著牆上掛著的一幅發了黃的字畫,康術德淚眼朦朧,後面的話都聽不進了。
師恩深重,永世難忘啊。
一種切膚之痛讓他像個嬰兒一樣,軟到在了靠椅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