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適當出一點錢,表示一下關心,已屬有情有義。
然而寧衛民的感受和反應卻不是他們所能料到的。
說實話,雖然沒有親屬關係,但寧衛民心知肚明,常玉齡是把她平生最寶貴的東西託付給了自己,對他的信任和指望甚至超過了自己本家的親戚們。
所以這個訊息對寧衛民而言就跟晴天霹靂似的,突然之間接受起來很困難。
撂下電話之後,他的腦子完全是懵的,始終不敢相信。
他只記著上半年回來的時候,曾經請這些老技師們在壇宮飯莊聚了一次餐。
當時看著常玉齡的精神還是很好的呀,按理說老太太沒病沒災的,活到八九十應該沒問題啊,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所以他腦子裡嗡嗡的,轉悠得全是常玉齡生前的音容笑貌,基本上就沒聽見張士慧跟他說什麼。
等到呆坐了一會兒之後,他就再沒有心思考慮其他了,就一門心思想趕緊去常玉齡的家裡去看看情況。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門,怎麼上的車,不知道自己跟張士慧怎麼道的別,說沒說自己要去常家。
反正腦子亂的很,有點暈暈乎乎的。
十幾分鍾之後,當他清醒地意識到環境改變的時候,就已經開車到了東花市街道,來到了常玉齡生前住的那個大雜院。
終於看到了那被風雨侵蝕得幾乎要碎掉,歪歪斜斜的,向一切來人訴說著它的滄桑柴木院門。
寧衛民記得自己上一次登門,還是春節那段時候給常玉齡送點日本帶來的土特產,怎麼也沒想到這次來,竟然是這樣的一個情況。
所以尚未進院門,他的心便已開始僵冷。
在陽光普照下,感受到了常人所感受不到的遺憾、淒涼,與難耐的恓惶。
常玉齡的屋子裡的確已經有本家來人了,有一男兩女,胳膊上都帶了黑紗。
看樣子都已經四五十歲,呈半老的狀態。
他們見到西服革履寧衛民很驚訝,不知他是何人,一度以為他是尋人走錯了人家。
待得寧衛民仔細解釋清楚自己的來歷和來意,那兩個女人首先便忍不住捂住嘴哭。
男人則哀嘆一聲,低聲好一番勸,兩個女人才強忍住悲痛,去給寧衛民張羅茶水。
男人自稱是常玉齡的本家侄子,說聽常玉齡生前提過寧衛民。
聽說買賣做的很大,不但把常家的葡萄都賣給在京的外國人了,幫助街道盤活壯大了街道工廠。
還在天壇一手籌劃了工藝品的評選鑑賞大會,每年都要召開,給了常家的葡萄很高的榮譽,也給了其他手藝人出頭的機會。
本以為是個很有些年紀的大老闆,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年輕。
更沒想到常玉齡過世後,他會是第一個登門來看望的外客。
果然如常玉齡所說,真是個儀表堂堂,又有情有義的年輕人。
他們作為本家人,在這裡替姑奶奶謝過了。
而對此帶有一定感情成分的恭維話,向來口齒伶俐的寧衛民一時竟然語塞,心裡跟長了亂草一樣的慌亂和心虛。
最後他連句基本的客套話也沒說出來,只有勉強咧嘴而笑。
他自己當然知道,這怕是他笑得最尷尬的一次,恐怕比哭難看。
好在彼此雖然不熟悉,但常家這幾位也是真心感激,很承寧衛民的情。
他們還誤以為寧衛民是處於情感的悲痛中,是在替過世的姑奶奶難過,反而更加感動。
不多時,這些常家的男人就把寧衛民帶到了臥室,讓他親眼見到了睡在床上,已經被親屬們收拾利落的常玉齡老人。